一旁的項庭茵看她不說話,心下越加不屑,遂站起來揚聲道:“回談太君的話,正如您老太家所言,平妻與元配正室無甚差別,同樣是堂堂正正的妻,在這府裡的地位是一樣的,正如我與庭真姐姐皆是嫡女,爹爹待我們可是一視同仁的。”
她此言一出,偌大廳堂之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尷尬不明的安靜之中。項庭茵自以爲自己替母親出了一回頭,又在項庭沛跟前強調了自己的嫡女地位,心下正自鳴得意間,項景天便陰沉了臉色,轉頭冷冷地瞪了四女兒一眼,按捺着怒氣道:“庭茵,現下長輩在說話,沒有吩咐,你不得插言!”
談太君卻含着一縷耐人尋味的笑意,擺一擺手道:“這位姑娘說的話實在,我愛聽。”她一手放在桌沿上,手指節奏分明地一叩一叩的,“如果我這老太婆沒有記錯,《春秋•隱公五年》中有云:‘諸侯無二嫡’,景天,此話怎解?”
項景天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囁囁嚅嚅地無言以對。
談太君每一下叩動的指尖都猶如是叩在有心人的心房之上,莫名地讓人緊張不已:“《刑統•戶婚律》規定:‘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若斯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離之。’景天,你身爲禮部侍郎,這些律法規條,你該是比我更爲熟悉。”
莊氏聞得此節,面容上縱有胭脂爲飾,卻也掩不住臉頰的變色了。項景天神色當即肅然道:“太君提點的是,我朝禁止有妻更娶之爲,景天不敢明知故犯。小女無知妄言,不可當真。只因莊氏賢惠,學生平素略爲看重一些,又因學生的元配沈氏仙遊,此等家宴不可無人打點張羅,便由着莊氏參與其中,當中的分寸,學生還是心中有數的。”
談太君頷首道:“這麼說來,你就是承認莊氏只是妾,而不是妻了?”
莊氏眉心一跳,焦灼地望向丈夫。
項景天也不看她,言辭清晰道:“正是,莊氏只是妾室,並非妻房。”
莊氏萬料不到丈夫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道出此言,猶如是從哪裡狠狠甩過來的一記耳光,她只覺得整個臉面都是火辣辣的生疼,頓時紅了眼眶,哀憐地投目於在座的衆位夫人身上。
談太君微笑道:“這一點上的分寸把握好了,接下來的事也不成煩惱了,是不是?”
馬伕人委婉道:“太君果然是心思清明之人,咱們當真受教了。只不過莊夫人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當年委屈了名分嫁到項府來,着實是可嘆。只是有妻更娶自然是不能容,倘若莊夫人當年進門是以媵的名分,那便是與正房低一頭,又比妾高一等,與那平妻之說相符了。若是正房去世,媵便可扶正了。”
項庭真生怕談太君一人應對會太過勞累,遂道:“二孃當年進門是什麼名分,除了爹爹,便還有叔公和伯爺他們最爲清楚,敢問二位,二孃進門之時可曾有媵的說法?”
項大伯爺細細回憶了一番,方道:“當年你爹對莊氏也算是名謀正娶的,與納妾的禮數是不一樣,只不過族譜上記名卻沒有媵的記認。”
項叔公也點頭道:“禮數雖是周全,唯獨名分一直不甚分明。”
項庭真笑對莊氏道:“你們聽聽,咱們家的兩位長老都說二孃的名分不分明,只不知究竟是平妻,還是媵?也許只是妾?”
項雲柏哪裡能眼睜睜看母親處於下風,當下只是面沉如水道:“真妹妹你難道沒聽清麼?二位長老只是說名分不甚分明,雖然族譜上沒有記認,但既定事實等同於一紙約定。不管是在府裡,還是在幾位夫人眼裡,這麼多年以來,我娘一直是媵的地位,這已經足以認定她的名分。”
談太君在此間隙氣定神閒地品嚐着清茶,這時悠悠道:“唔,這句話說得好,既定事實等同於一紙約定,按理合該如此。在座的有許多位都是官場中的風頭人物,你們自來說說看,當今律法又是如何定下的?這媵真的能扶正麼?”她又看向馬伕人,笑吟吟道,“一直聽說馬伕人治家有術,當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不知若是你家孟大人納了媵妾,你可會有這般賢惠的心懷,甘於讓出正室之位於旁人?”
馬伕人面上泛過一絲尷尬之色,只是垂首不語。
莊氏壓一壓心頭怨怒,道:“太君大可不必讓馬伕人爲難,這幾位夫人原不過是替奴家心疼,方纔出言規勸老爺。委屈奴家一人不要緊,奴家只是不想讓自己母家蒙羞,使兒女受累而已。”她眼光哀怨地飄向丈夫,“老爺,你大可將奴家視爲妾室,唯獨是失了雲柏的臉面而已,難爲雲柏一心一意全是爲了項家!”
項景天正值心亂如麻間,當着一衆上峰同僚們的面,爲免落人話柄,莊氏的名分一事果真是不宜再深究下去。思及此,他遂道:“罷了,你沒聽到太君已經有言在先?這麼多年了,你都安分守己,爲何到了今日方來糾纏不清?沒的讓人看笑話。一動不如一靜,這扶正一事,不必再提了。”
丈夫這話才落下,莊氏頓覺猶如晴天霹靂,一張臉面都被鋪天蓋地而來的羞辱感給籠罩了,她的手在寬大的芍藥長壽紋廣袖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功虧一簣的懊怒與不甘充斥於心胸之內,愈是壓抑,愈是強烈得無以抵擋。
項庭沛心頭亦是大震,她沉一沉氣,轉身向父親道:“爹爹,看來您是心裡明白的,二太太這麼多年了,一直都安分守己,勤勤懇懇守着自己的本分,爲的是什麼?爲的不是今日這樣一個妾室的認定,而是爹爹您的愛重,只要爹爹您把她放在心上,她受再多委屈也不怕。長久以來如此,爹爹您於心何忍?”
項景天皺了皺眉,道:“罷了,事關項家家聲,此事便不要再說了。”
項庭沛道:“正是因爲事關項家家聲,今夜有那麼多大人和夫人在此,族中長老也在,正好可以爲二太太主持公道。二太太當年進門,爹爹您的禮數是周全的,足以證明您對二太太之心,就因爲您這份心,二太太才忍氣吞聲多年。否則,她大可在當年就在名分上鎦銖必較,哪裡會輕易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