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聽聞周遭有人竊竊私語,思疑爲何項府三姑娘在親母靈前竟是無半點悲痛之色,所謂親兒哭孝,三姑娘卻始終是木然着一張臉,莫說是泣聲,就是眼淚亦未曾流過一滴。
項庭真置若罔聞,至如今田地,府內已然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感受,她亦無需介懷外間的揣測。
母親生前虔誠向佛,逝後便依着在家弟子的例在靈若寺立供長生牌位,將名諱供奉於敬先堂。
此也是母親喪事的最末一節,項景天直接交由賴孝榮去打點,並未親自過問,一時府中前往靈若寺的人便寥寥無幾。
倒也清靜也不少,項庭真總算是安下心來爲母親守靈。
她親手摺制了紙錢冥器,跪坐在靈若寺敬先堂前,往火盤裡一份接一份地投着紙錢,火光映面,愈發顯得她面容消瘦了不少,兩頰青白一片,眼底黯然無神。
堂內僧尼低低沉沉的誦經聲連綿不絕,掩下了自她身後而來的輕曼腳步聲。
微風輕拂,揚起了那月白色菊紋素衣的裙襬,落入了項庭真的眼角餘光之中,她轉首看去,唯見那立於自己身旁之人正是項庭沛。
項庭真面無表情,再度垂下頭去,將手中的紙元寶一個一個放入火團中。
項庭沛頭上挽着傾髻,除了一支銀簪子外再無裝飾,面容上比往日更顯得清淡。她目光輕輕掠過地上火盤,施施然俯身拾起紙錢,道:“太太還可以在泉下得到妹妹的心意,妹妹可比姐姐有福氣多了。”
項庭真止住了她想要往火裡扔紙錢的手,冷聲道:“你這一聲妹妹,我承受不起。”
項庭沛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心裡恨我,你恨我欺騙你,恨我算計你,可是你卻不會知道,有的人本是罪有應得,既然上天遲遲不讓她遭受報應,那就由我替天行道。”
項庭真的臉色清冷:“舉頭三尺有神明,更何況此地是佛門清靜地,又是太太的喪祭,你有再多打算,也請積點口德。”
項庭沛轉身望向遠處的多寶塔,塔檐的風鈴迎風作響,一如往常悅耳。她微眯雙目道:“你可曉得,原來人站在高處,可以看到許多旁人以爲你看不到的真相。從這座塔的第七層往下看去,東邊有一口井,如今已經被封填了,可是在九年前,那還是一口活井,裡邊的水甚是清甜,我和我娘總是不畏路途遙遠,每日到那兒去打水。”她回頭看着項庭真,“你可願再隨我走一趟?”
項庭真纔想拒絕,又聽她道:“當日我在塔上告知妹妹的,只是一部分真相,還有另外一部分,我已經不想瞞你。”
項庭真略略遲疑了一下,終還是隨她一同來到多寶塔內,仍如前次一樣,同父異母的姐妹二人一先一後地走在梯間,慢慢往上一層一層而上。
已是無心留神塔內的景物,只聽項庭沛聲音清泠泠的傳來:“當日有些話,我並沒有如實相告,我娘來到京城後,並非一直沒能與爹爹重逢,自從我娘打聽到項府所在後,便每日到府門前等候,奈何總是未能遇上爹爹。在我八歲那年,我娘總算等到了爹爹,那日爹爹回府晚了,府門外候着的下人不多,娘纔有勇氣上前去相認。”
當年的安荷年約二十五,本該是風華正茂之時,卻因多年的顛沛流離而顯得風霜滿面,只隱隱在眉目之間透着幾分清秀之姿。項景天險些認不出她來,虧得她取出他當日所贈的定情玉佩,他方恍然大悟。
“我後來曾回去尋你,可你當日的居所已是人去樓空,向周圍的人打聽,無一不避之則吉,我連細問的機會都沒有。”項景天對她的情意不減當年,“你這便隨我回府,我必不負你。”
安荷不是不知他如今已貴爲正三品大員,而他的正房夫人更是江南詩禮大家的千金,她不過一介農莊婦孺,捫心自問是般配不上的。一時只是遲疑。
項景天信誓旦旦:“雖然我只能給你姨娘的名分,但我待你如結髮妻子,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安荷垂首靜默,輕輕道:“我費盡心思與你重逢,並非爲了姨娘的名分。能再見你一面,已是萬幸。”
如此,她竟是沒有跟隨項景天回府,只因在她心目中,他是獨一無二的,而她也是獨一無二的,雖然配不上他,卻不欲與旁人共侍一夫。
也許是因着情根深種,也許是因着求而不得,她雖不願委身,項景天卻愈發放不下她,每日探望,有時雖然相對無言,他卻是緊緊握住她的手,癡癡地凝望着她,眼內的柔情彷彿要將人融化。
他萬萬料不到,這份深情,卻是將安荷置諸死地的催命符。
“我娘以爲便是這樣亦是很好,只要爹爹未曾把她忘記,她已經於願足矣,來日如何,只是順應天命罷了。”項庭沛與項庭真一同登上了第七層,二人佇立在塔邊,倚欄遠眺。
她轉過頭來注視着項庭真,“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娘與世無爭,偏偏有人不肯放過她。”
那是畢生難忘的一日,八歲的沛若與母親安荷一起挑着擔子,歡歡喜喜地來到靈若寺附近的泉井,沛若等母親將繩索綁緊木桶後,正欲把桶投進井內,便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這位可是安妹妹?”
安荷回過頭去,當即便怔住了,只見眼前的是一位遍身錦衣環佩的貴婦人,面容端莊,只在眼神中透着幾分不善。
安荷不禁有點惴惴,怯生生道:“正是奴家。不知這位是……”
那貴婦人身後的近侍媳婦走上前來,道:“見着御史夫人,你還不趕快行禮?”
安荷聽是御史夫人,已知這便是項景天的元配沈夫人了,忙拉過沛若一同福身見禮。
沈氏吩咐道:“鄭玉,你且帶這女娃兒到寺裡逛着玩去,我與安妹妹私下裡說說話。”
沛若自小跟隨母親見盡人情冷暖,早已不是孩童心性。此時眼看母親孤立,心下不免擔憂,卻又拗不過鄭氏的拉扯,只得勉強跟着進了靈若寺內。一眼瞧見寺裡的多寶塔,她心裡估摸着可以登上塔頂往下看着母親,便一頭衝了進去。那鄭氏只當她是沒見過世面的丫頭片子,並不曾放在眼裡,只隨她去了,徑自返回了沈氏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