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祐一張臉上全是驚嚇,又不敢反駁,只得可憐兮兮地謝恩,說兒臣定當銘記。
江承紫從這張驚恐的臉上,看到了深切的怨恨。看來這孩子從小就已被教壞,已經長歪了。
可作爲父母的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將他放出去禍害旁人,到後來害人害己。
唉!
江承紫心裡輕嘆,但她並沒有有插手的意思。在這蓬萊殿,她只想作壁上觀。
德妃一聽要將李祐送到齊地去,立馬癱軟匍匐在地,喊:“陛下,我一定細心管教李祐。他還年幼,請陛下再讓臣妾管教兩年。求陛下開恩。”
“是啊,陛下,阿祐還小。一個人去人生地不熟的齊地,有個萬一——”楊淑妃也跪地爲李祐求情。
李世民不語,德妃在地上磕頭哀求:“陛下,是我管教不嚴,求陛下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好好管教阿祐。”
“管教?你性子就是太弱,沒點分辨。旁人說什麼,你就什麼都信。”李世民厲聲喝道。
“是,是,是我的錯,求陛下責罰。”德妃連連磕頭。
“陛下,德妃姐姐身子不好。”楊淑妃低聲說。
李世民嘆息一聲,拂袖道:“我何曾希望他去遠方。可他在這長安,身旁的環境不好。”
“父皇憂心兒子們,多謝父皇。”李恪緩緩起身,然後跪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一驚,問:“恪兒,你這是何意?”
“父皇政事繁忙,還記掛孩子們的成長髮展。恪兒替兄弟姊妹多謝父皇。”李恪說着又是重重一拜。
“恪兒,我爲父,自是對你們有這份兒責任。父皇亦不盼別的,就盼你們兄友弟恭,家人和睦。”李世民緩緩地說。
“兒子們定當銘記。”李恪回答。
一旁的李愔也是立馬回答,只有那李祐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本身就愚鈍,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父皇,兒子也,也一定銘記。”
李世民頗爲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對德妃說:“你且先起來。”
“陛下,我這麼久沒求過你。如今,我就求你一次,讓我好好教阿祐,就,就給我半年的時間。若,若阿祐沒起色。”德妃沒起身,更加匍匐地低了。
李恪立馬說:“父皇,兒子也認爲立馬讓阿祐去封地,倉促了許多。一則阿祐沒心理準備,說直接點他還是個孩子,父親與母親皆不在身旁,對外面局勢不瞭解,很容易受到奸佞之人的蠱惑。二則,長安有父皇、皇后,五弟的母親,還有朝中大儒,皆可教五弟。兒子以爲在長安是五弟最好的環境。”
“是呀,陛下,齊地與長安相距甚遠。我們瞧不着,那些地方官員最喜阿諛奉承之事。若是阿祐遇見一二,怕沒認真反思,反而沾染了旁的惡習。還不如將他放在長安,有陛下與皇后爲他把關。”楊淑妃也趁機說。
“是,是。我,我讓皇后教他,皇后大賢,不僅統領後宮,還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德妃也附和。
“皇后身子不太好,如今又是雙身子,哪裡有精力教這頑劣的孩子?你自己既然做了母親,就要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還跟從前一樣糊里糊塗分不清大局,只有害了老五。”李世民板起臉教訓了德妃一頓。
德妃聽這話有戲,連忙謝了恩。
李世民便瞧着李祐,道:“說你大,你確實不大。說你小,你卻也不小了。太子像你這般大時,爲了當時的局勢,自請爲人質,嚐盡各種苦難,始終氣度不改。你三哥像你這般大時,已帶兵協助父皇攻打賊子。你四哥與你沒相差幾個月,去年已跟隨工部四處學習,參加水利設計,並且立志要考察大唐地域,撰寫地理著作。你呢?”
李祐原本跪着,身形因這話更佝僂了。
李世民也是不忍,嘆息一聲說:“父皇不求你如何。只想你成爲一個正直善良的孩子。”
“是,父皇。”李祐小聲回答。
“罷了,你且隨你母妃回去。”李世民擺擺手。
德妃與李祐謝恩離開。
李世民對身旁貼身的老舍人,道:“阿福,你將李祐身邊的人都換個乾淨,挑選的人都給我過目過目。另,德妃宮裡的人的底細也一併調查一番。今日阿祐對阿愔說的話,必定是有出處的。你不動聲色地將出處揪出來,稟告朕。”
“是。奴婢這就着手去辦。”阿福行了禮,告退了。
李世民這纔將淑妃扶起來,溫柔地說:“這事,你原本就不該摻和的,指不定日後,德妃要怨恨你。”
“陛下,怨恨就怨恨吧。你是父親,有許多的皇子公主,你每日裡還有許多的政事要繁忙。可對德妃與我來說,孩子們就是我們的大部分。我理解她的心思,畢竟她身子不好,只有阿祐一個,日後也不能再生。阿祐自是她心尖尖上的寶了。”楊淑妃緩緩地說。
李世民笑着搖頭,道:“你呀,總想着旁人。”
“陛下,是你謬讚了。我其實就想着我自己,想着我的恪兒、阿愔。”楊淑妃略略撒嬌。
“好好好,都依你,我不與你爭。這都過了晌午了,你還不傳午膳?我早膳沒吃幾口。”李世民笑道。
楊淑妃這才大驚,連忙讓月姑姑通知了御膳房,將李世民的午膳一併送到了蓬萊殿。
初唐用餐並不是後世觥籌交錯的大圓桌,而是按照地位輩分長幼安排几案,菜式分成小碟放到案几上,各自食用。若賓主要同飲,便共同舉杯。
這一頓午膳就擺在蓬萊殿正廳內,李世民首席。楊淑妃則在次席,李恪與李愔分列又次席。至於江承紫的地位、身份都是末等,便在末席。
雖是末席,但菜式並沒有怠慢,與主人一般無二。桌上精緻的杯碟,菜的種類不少,就是分量不多。飢腸轆轆的江承紫非常文雅又快速地掃光所有的杯盤。
因李世民不喜飲酒,席間便沒飲酒。一頓飯很快就吃完了,李世民關心了江承紫幾句,問她楊氏六房的府邸可有弄好,如今住在誰家。
江承紫一一回答,李世民也沒特別說什麼,徑直回去找人開會了。畢竟樑師都這是要繞道把他滅了,這事不小。
吃完飯,江承紫便向淑妃告辭。
楊淑妃很是感激這女娃,今日兩個孩子的事,這女娃都處理得特別得當。
“阿芝,你這邊有什麼不太清楚的,儘管來宮裡問我。”楊淑妃叮囑。
“阿芝多謝娘娘。我初來長安,日後肯定有許多事要麻煩娘娘指點呢。”江承紫客套地說。
楊淑妃笑着點點頭,說:“求之不得。”
江承紫傻兮兮地笑了笑,在李恪的催促中,出了蓬萊殿。
李愔張了張嘴,卻又什麼話都沒有說,略略蹙眉,轉身入了蓬萊殿。
“阿愔挺有意思。”江承紫輕笑。
“挺冷漠吧。”李恪輕嘆,爾後說,“我算作兩世,卻都看不透他。他明明也是聰敏,才華橫溢,而且很會討父皇歡心。可他什麼正事也不做,成天就是打獵、嬉戲遊玩、享樂。紈絝子弟所做的事,他都做了。而且,他懶得跟朝中大臣的子弟一道,不屑於他們的行徑。他自己養了一幫寒門之人,每日裡吃喝玩樂。”
“咦,這是上輩子的事?”江承紫問。
歷史上對李愔的記載極少,只知曉他被李世民斥責爲禽獸不如,後因李恪與楊妃謀反案牽連,被流放,死於流放地。
“嗯。”李恪點點頭,然後停住了腳步,看着遠處高遠的淡藍天空,感嘆:“還能與你同看長安天空,真好。”
“傻樣。”江承紫哈哈笑。
不遠處的迴廊處,有幾個小姑娘在那邊竊竊私語。爲首一人正是李麗質。其餘的看起來是別的公主,想必是聽了李麗質講述楊氏阿芝在淑妃的蓬萊殿,但礙於李世民在發火,又不敢貿然去蓬萊殿,便在這外面等着了。
“像是公主們?”江承紫低聲問。
李恪瞧了綠樹掩映處,點頭道:“大約是在瞧你。你可不知,你已是盛名天下了。日後,旁人怕都不說蜀王了,會說‘瞧,那就是楊氏阿芝的夫君’。”
江承紫哈哈一笑,打趣:“蜀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喲。”
“甘之若飴,怎麼會後悔呢?”他輕笑,眸子晶亮,容顏俊美,映襯着清亮的目光,江承紫只覺得原來賞心悅目的容顏也讓人如此開心。
“那就做好我背後的男人,成爲楊氏阿芝的男人。”她哈哈笑。
笑完了才發現李恪笑得詭異,江承紫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生硬地轉了話題問:“前世,李麗質什麼結局?”
“結局?”李恪想了想,神情悲慼,道,“她是父皇極其喜歡的女兒,天生麗質。也是第一個嫡長女,父皇與皇后以爲給了她天下最好的。她死於貞觀十七年夏。”
“嗯?”江承紫還等着李恪繼續說,李恪卻安安靜靜地看着遠處起起伏伏的皇城,神情越發悲慼。
“貞觀十七年,有什麼嗎?”江承紫低聲問。
李恪轉過來看着她,眸子裡有淚光,他低聲回答:“阿芝,那一年,老五謀反被誅殺,接着承乾謀反,緊接着李泰被貶爲庶人,李治爲太子,我成爲長孫無忌的眼中釘肉中刺,成爲稚奴不安寢的存在。那從那時,開始與長孫一族抗衡。弘農楊氏插手,第二年春,你忽然身死。”
江承紫看到他眼中深濃的難過的與害怕,也是嚇了一跳,連忙說:“都過去了,沒事,沒事。這一世,很多事都不一樣了,對吧?”
李恪抿抿脣,繼續說:“麗質隨父母,身體先天有疾,然一直保養得很好。入了長孫府邸,也是孝敬公婆,絲毫沒有嫡長公主的架子。但我與她原本不親厚,又因她入了長孫府,便極少言語,不過點頭之交。不過,她雖有心悸之症,但一直不曾發作。可那一年,她突然就發作,陡然病入膏肓。那時,我也處境艱難,便不曾細想。如今你問,我想或者是長孫一族迫害她的兄弟,她知曉了真相,也便唯有一死。”
李恪說到此處,面上難掩心痛與悲憤,一雙手握緊成拳頭,低聲說:“此生,我也一直在想,要不要將長孫一族連根拔了。他乃饕餮,所圖頗大。”
江承紫默默不語,李恪嘆息一聲道:“讓你擔心了。”
“不,我在認真考慮你說的事。”江承紫很認真地說。
“傻。我只是說說而已,這種來來回回的勾心鬥角,很累。人生在世,如同白駒過隙,不過短短几個春秋,我不想你陷入這種無聊的事中。”李恪低聲說。
江承紫搖頭,道:“阿念,這事,太子就是咱們的底線。若他敢動承乾,咱們就要動他。若他相安無事,一切以國爲重,那我們也就相安無事。”
李恪不由得看她。她眉目乾淨,就站在花樹下,神情堅定。
他忽然明瞭,這女子爲何與旁人不同。是因爲她不管前世今生都很淡然很篤定,她所做每一件事都從不猶豫,整個人生從不彷徨。
“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江承紫笑了笑,又瞧瞧樹木掩映處,那些天生貴胄的可憐公主們,覺得錦衣玉食的她們真是可憐。所存在的價值,只剩下聯姻。
李恪輕輕點頭,他也明白只此一條路:保住承乾,就是保住了自己,保住了兄弟姐妹們。
兩人並肩前行,很快出了皇宮。李恪先將江承紫送到秦叔寶府上,他這才轉到了平康坊裡一座叫倚翠樓的花樓前。
天色還早,平康坊是長安城最大的紅燈區,是夜場所在。因此,此番還靜悄悄的,鬼影子也沒見着一個。偶爾有人閃過,都是佝僂的打掃之人。
李恪在倚翠樓前,叩了門環。老鴇罵罵咧咧地來開門,說:“小郎君莫要懷了規矩。不要太陽落山,平康坊的仙子們哪能起身呢?”
李恪不予理會,只說:“我找你們這裡的琴師。”
“琴師?我這裡的琴師可多了,不知小郎君找哪一位?”老鴇先前罵罵咧咧,如今看這位衣着不凡,也不敢有所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