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站在霧氣氤氳的水邊,瞧着那戴着銀質面具的少年。他點燃了蠟燭,從木質的箱子裡翻出一套襦裙夾襖遞給她,說是他昔年爲妻子所置辦。因其妻很喜歡這湯泉,他便在這裡置辦了生活用具。
“只是想不到——”他的語氣神情再度落寞。
“人固有一死。”江承紫緩緩地說。
她前世裡,或者由於出身軍人世家,見多了生離死別。雖然每次有人離去,她也會撕心裂肺地疼痛,但她卻清清楚楚地知曉每個人只要降生,就會有死亡。
這是無可奈何,卻是不可逆轉的生命法則。
“小小年紀,你還真冷漠。”他諷刺地說。
江承紫垂眸不語,也不戳穿他話語裡的漏洞。呵,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說什麼亡妻,說什麼昔年,搞得自己好像歷經幾世滄桑似的。她看起來年紀小,可她不是傻子。
不過,此時此刻,去追究真相針鋒相對,反而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境地。
所以,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接過他遞過來的粉青襦裙,兀自蹲身試了試水溫,便緩緩踏入水中,然後將自己全然放在湯泉池內。泉水溫熱,將方纔的寒冷全然驅走,四肢百骸在這瞬間得到舒展,適才的緊張也一掃而空。她靠在岸壁上,覺得格外放鬆。
她靠在石壁上,想要安靜地理一理前前後後所發生的事,以便於讓自己時時保持冷靜。他卻是拿了另一套白色的袍子放在岸邊,在另一個湯池裡泡着。
江承紫瞧着他,面具還戴着,頭髮卻已散開,烏髮青絲不作任何修飾,就那樣自然地垂落在身側。她忽然很想知道在這張面具後,到底是怎樣一張臉。若是傾世容顏,配上這青絲烏髮的風流,怕得要吟詠一句“但覺眼前,明豔不可方物”了。
她自顧自地想,不知不覺便從心底裡笑自己,居然成了這樣的女登徒子。
他許是瞧見她的笑,便好奇地問:“怎了?”
她搖頭否認,他也不追究。只又接了先前的話,低聲問:“她亦說過那句話。我想問你,你說這話是什麼心情?”
“什麼話?”江承紫一時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便隨口一問。
“人固有一死。”他緩緩地吐出這一句。
江承紫幾乎是在他說出此話的同時就明白他所指的也曾說這句話的人是他的妻子。她忽然一愣神,若眼前的少年說的話是真的,那麼——
她深深呼吸一口氣,才問:“你妻在最後對你所言麼?”
“是,是。”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動。
江承紫看到他的嘴脣,像是要接着說出什麼來,卻欲言又止,緊緊咬了好看的脣。
“人與人不同,所想亦所異。”她回答,爾後又問,“我自小師叢道者,亦知曉所有人皆會亡故。”
“道者?那飛昇也算亡故麼?”他問。
“從俗世之尺度來看,算。”她還是平靜地說,心裡卻在覺得好笑:簡直鬼扯。前世裡的自己每日裡沉浸於世俗喜怒哀樂,從不曾入廟求佛,道觀燒香。對於佛道從不信,如今在這千年之前的初唐,因編造的一個身世,居然越發像是道者了。
他沉默良久,終是嘆息一聲,說:“若以道論,世間萬物皆無意義。”
“蠅營狗苟,紛紛擾擾,皆無意義。”江承紫越發像個道者,隨後便又略略諷刺地輕笑,“可人之所以爲人,皆因有七情六慾。看得透之本就少,看得透顛得破的人鳳毛麟角。”
他轉過頭來瞧她,一雙清亮的眸若有所思,問:“那你是屬於哪一種?”
江承紫垂眸,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我師從道者,卻也顛撲不破。只是對於世人執着之名利淡了而已。然人若在世,便有牽絆。有想守護之人。”
她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用心在聽,這會兒聽她停住,便急急地問:“又當如何?”
“要守住一個人,必得要強大。便免不了汲汲於名利。”她笑。內心卻在思量到達晉原縣後,該好好將紅薯與馬鈴薯種一種,想合適的方式掙一些銀錢,打點一番。楊王氏手中可沒幾個銀錢了,而聽楊如玉所言,弘農楊氏這幾年本就不如外面所言的風光,家業又因戰亂敗亡不少。整個楊氏府邸連護衛都削減了不少,放了一些自己謀生去了。所以,老夫人給予各房的月錢早就只夠溫飽。
各房孃家有些財力的,嫁妝不少,還可以貼補。像六房,楊王氏是以庶女身份嫁過來,爹孃去世尚早,嫁妝不豐厚,早些年就用光了。而秀紅雖是老夫人的婢女,但也算是沒孃家的,所以,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甚爲悽慘。
楊如玉說這幾年都沒做新裝,即便是秀紅也是拿了前些年藏的料子做的一身冬裝,纔沒在妯娌間丟了臉。
因此,這一次上路,即便秀紅是將家裡的罈罈罐罐都差不多帶上,卻也沒啥作用。再者,秀紅想必也是私藏了錢財防身,哪裡會拿出來開銷呢。
她想到來路,兀自沉思,等回過神來。他那邊有了聲響,她轉過頭瞧見他已爬上岸,對她說:“我換衣裳,去客棧打探一番。”
他也沒等她回答,就溼噠噠地入了石室。片刻後,一襲青灰窄袍,玉冠束髮,披了黑赤色狐皮大氅走出來。
江承紫瞧着他那玉冠,心裡一驚。瞧這玉冠得是有身份的貴胄纔會使用的物什。這人會是什麼身份?
她在心裡猜他的身份,他卻只交代一句去前頭瞧瞧情況,若有事就摁那亭臺石桌上的鈴鐺,洞外有他的護衛。她腹誹這到底是保護還是囚禁,但她面上也只是回答一句:好。
少年走後,江承紫站起身來,瞧那石屋沒關門,徑直走進去。裡面是女子的臥房,屏風梳妝檯,雕花的木牀,錦被木櫃。雖說簡單,但每件傢俱都製作精良。她只稍作打量,就將八扇屏風合圍起來,迅速換下溼溼的衣衫,穿上那少年給的襦裙,夾襖,以及一件黑色紅邊的斗篷。
這一套衣裳裙子與斗篷的造型,江承紫甚爲喜歡。但就是寬大些許,看得出應是十四五歲的少女所有。所以,她想了想,將裙襬拉高一些,在房裡找了針線,繫了起來。穿戴完畢,又將桌上的帷帽戴拿上,將匕首藏於袖間,匆匆出了山洞。
由於外面月光明淨,她也不需要打火把來隱藏自己的夜視能力。她出得山洞,忽然橫斜裡就跳出一個黑衣人,將她一攔,低聲說:“公子交代,讓姑娘且等他回來。”
“我阿爺阿孃,大兄,長姐皆在客棧,我護衛身受重傷,敵人兇殘狡猾。那客棧危險重重,我豈能獨自在此?”她回答,卻是一下子繞過他。
那人一愣,不由得讚歎:“姑娘好俊的手法。”
“兄臺過獎,你公子讓你保護我,卻沒說拘禁我。若兄臺不放心,大可與我前去。”江承紫一邊說,一邊已經調整呼吸,往遠處的孤燈星火奔跑。
那黑衣人身法很快,快步追上來,說:“姑娘留步,想必公子與你說過,這客棧是他所有。你如今遭遇危險,他定會爲你處理好,保證你家人安全。”
“多謝兄臺與你家公子。如今,我必得要去。”她一邊回答,一邊快速奔跑。也不管周圍是灌木還是喬木,亦或者是蘆葦。江承紫發現自己奔跑起來,竟然有點身輕如燕,甚至有點電視劇裡所謂的輕功之感。
那黑衣人也漸漸落在後面,只萬分疑惑,又嘖嘖地驚歎:“從前只聽有輕功,亦見過一些能人異士表演,卻從沒見過姑娘這般身輕如燕的。”
江承紫一愣,便是停步,想自己奔跑這麼長一段距離,速度很快,但呼吸卻如常。這就是上輩子,體能最好的時候,也是不可能的。
看來,當日,那塊五色石真的改變了身體的很多機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不過,目前看來這些改變是帶來了生活的便利,就不知道對身體有沒有大的影響。
她呆了一下,那黑衣人追上來,略略喘息,很興奮地問她師承,可否教一教。江承紫搖搖頭說:“這是道者仙法,不能外傳。她也只學得強身健體,別的仙法倒是不會兒。”
好在這是一個很迷信,也狂熱追求修仙的時代,黑衣人雖然失望,卻也深信她所言。便是點點頭說:“是呢。無數人入蜀山尋仙,修道,卻極少數能被仙人所相中。姑娘的這份兒幸運並非任何人都有。”
“我只是身體羸弱,師父慈悲之心,憐我罷了。我本無仙根,故而這幾年也以愚鈍之姿,修得身輕如燕。而師父則說與我緣已盡,日後再不相見。”她這謊話說到後來,語氣越發黯淡。
黑衣人有點嘴笨,看小姑娘情緒不高,便是慌亂地安慰說或者師父只是讓她獨自在世間修行悟道,莫要傷感什麼的。
“我不傷感,如今,卻要快快去瞧瞧我父兄。我先前聽那羣人牙子說話,皆爲窮兇極惡之輩。我怕你家公子着他們的道。”江承紫說着,做抹眼淚狀,將前世裡學得的吐納之術運用一番,再度身輕如燕地往客棧那邊去。
也許因爲她是仙人道者的弟子,這一次,黑衣人沒阻攔,只竭力趕上來,與她同往客棧。
雲破月出,月光明淨,傾瀉而下。春日四野,涼寒的風吹得樹木野草搖曳不止。就在這其中,耳力極好的江承紫忽然停住腳步,因爲她聽見有細小的聲音在說:“快,快,從這小徑撤,有康爺的大船。”
黑衣人顯然也聽出來,落在她身旁,側耳傾聽,從呼呼的風聲裡,聽出有人撤退的聲音。
“那邊。”他指了指。
江承紫站在原地,有些猶豫到底是回客棧,還是追擊這一夥人牙子。就在這時,忽然又有聽得那從小路撤退的人牙子在低聲對話。 名門天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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