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中伏大敗,滿地都是潰兵逃跑時丟下的兵器。黃昏時分的陽光,照耀在這些兵刃上,閃耀起一片金銀一般奪目的光芒來。那些脫落的甲片,遭風一吹,互相撞擊,響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音,比樹葉聲來得清脆有力許多。
許多面旗幟染上了血跡,被隨意棄置在路旁。最大的一面旗子是山陽縣知縣王之遵的“王”字旗,碩大的旗面上被流矢劃破了好幾個窟窿,又被許多逃兵反覆踐踏,染上了或黃或黑的污漬。
李來亨悶悶不樂,他雙手背在身後,繞着戰場來回走了幾圈,心情愈發糟糕了起來,忍不住一腳將一頂官兵遺落的頭盔踢飛。
那頂頭盔飛起來,在空中劃過一道軌跡後,落到了高一功的腳邊。高一功也是一臉苦笑,但他有多年的戎馬經驗,表現得較李來亨更沉得住氣。他將那頂頭盔又撿了起來,用袖子拭去了上面的灰塵和血跡後,遞給了身旁的親兵,囑咐他將官軍遺落的甲仗全部收集起來。這才慢慢走過來,勸慰李來亨。
“小老虎,你佈局誘敵,這一仗少說打掉了官軍三百人馬,我們自己折損不過十幾人,有什麼悶氣可發呢?”
李來亨用力將腰刀插在地上,恨恨罵道:“郝搖旗這個混小子,說了那麼多廢話,全是在放狗屁!他手上抓着最精悍的刀牌隊,居然截住官軍的屁股,放跑了大魚!”
小虎隊精心佈置了口袋陣,又用最精銳的刀牌銳卒堵住官軍逃跑的後路。可郝搖旗殺昏了頭,只顧着衝鋒在前,忘記了調整兵力部署,堵截官軍突圍的重任。被潰兵一衝,居然就亂了陣腳,以至於讓那股秦兵抓住戰機,一舉潰圍而出。
“放跑了大魚事小,打草驚蛇事大。如今官兵風聲鶴唳,一定死守縣城城牆,想打進縣垣裡,我看是難了!”
高一功也知道,郝搖旗帶着最精銳的刀牌隊負責堵截後路,結果卻還放跑了秦軍主力,實在是罪無可恕。可他又覺得,這次伏擊戰消滅掉了三百餘人的官軍兵馬,已經是一個非常大的勝利了,大可不必太過求全責備。
“這倒未必,官軍經此一敗,已成驚弓之鳥,鬥志全失。或許我們衝一衝,就能打開縣城了。”
“何況……”高一功又指了指遠處被小虎隊戰士緊緊捆綁起來的一名官紳,“山陽縣的知縣都叫我們生擒了,小老虎你可是功勞不小啊。”
山陽縣的知縣老爺王之遵,本來和葉秀才等一羣不知兵的鄉紳一樣,騎着高頭大馬走在官軍隊伍的最前面。但他運氣比葉老爺好了許多,小虎隊的第一輪齊射就把王知縣的坐騎打死了,他隨即落馬,被坐騎的屍體壓在下面,居然因此躲過了一場大戰。
直到官軍落敗,張守備帶着少數秦兵潰圍而出後,李來亨率部打掃戰場,纔有人從馬匹的屍體下面,將知縣老爺拖了出來。
闖營轉戰天下幾有十年,不要說是知縣了,便是知州、知府和總兵一流的人物,都不知殺了多少。但李來亨加入闖營纔不長時間,小虎隊就能生擒一名知縣,這份本事也讓高一功對他刮目相看了。
“哼!高大哥你不說還好,一說到這狗官,我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了。”李來亨從鼻孔裡冷哼一聲,雖然伏擊戰算是勝利了,可郝搖旗造成的種種變卦,還是讓他感到分外不爽。
“我從那匹死馬下面將這狗官拖出來的時候,他腿間全部都是穢物,還沾的我身上也到處都是。我當時的臉色,估計就和那匹死馬是一個樣子了。”
李來亨嫌惡地看了王知縣兩眼,這位縣尊百里侯之前被壓在馬下的時候,雙腿間沾滿了惡臭的穢物。李來亨一時沒有注意到,還親自上前動手,將王知縣拖拽出來,結果被他沾染了一聲惡臭的味道,現在還沒有消散乾淨。
“搖旗這混小子還沒回來嗎!”李來亨忍不住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身上的這股臭味他自己都受不了,“高大哥,你有看到搖旗嗎?”
高一功點點頭,伏擊戰結束以後,郝搖旗由於沒有兜住網口,放跑了大雨,讓氣急攻心的李來亨大罵了一通。之後郝搖旗便頂着戴罪立功的旗號,帶着刀牌隊繼續追擊逃亡的明軍,並沿途清掃殘敵。
“他剛剛已回來了,只是知道你還在氣頭上,不敢來見你罷了。”
“哈!這混小子!”
李來亨將手中的虎頭腰刀轉了一圈,挽個刀花,將刀柄落到手中——他平日管理小虎隊後勤、訓練之餘,也沒有忘記了向義父李過、總哨劉宗敏、賽蘭陵劉芳亮乃至於李雙喜、黨守素等人請教武藝,身手已有了很大的長進。
李自成和高夫人都將他當成孫輩的孩子,比之對待李雙喜還要更加愛護。高夫人好幾次託李過和高一功給李來亨送來肉食與新鮮的蔬菜,還讓幼辭在女兒營跟着學習女紅,幫李來亨縫製了兩件短衫。
靠着這段時間的小竈補充營養,李來亨的體型已有了不小的變化,幾乎看不出之前在竹溪縣縣城時那副消瘦的餓殍的模樣了。反而是挺拔高大,加上他眼神靈動,面容清秀,很有幾分丰神俊朗的味道。
“郝搖旗啊郝搖旗,你小子平日裡吊兒郎當的就算了。這回打仗可是關係到小虎隊乃至於闖營的生死存亡,你怎麼還敢用這種兒戲的態度辦事呢?”
在高一功的連番勸說下,郝搖旗才總算走了出來,敢見見李來亨了。他總算還是有點知恥,沒有繼續掛着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半紅着臉,聲音也小了許多,嘴裡像蚊子嗡嗡嗡似地來回唸叨着“我可知錯了”、“讓我戴罪立功吧”兩句車軲轆話。
李來亨恨鐵不成鋼,幾乎快要抑制不住用手中腰刀的刀背,狠狠砸兩下郝搖旗腦袋的慾望了。不過他也知道,郝搖旗雖然做事總出紕漏,但他畢竟是跟隨老掌盤起兵的元從嫡系之一,這次雖然又出了岔子,但自己若對他過於羞辱,其他老資格的陝北老人們,恐怕都會覺得不太舒服。
“唉,聽你這說話的口氣,你還算小虎隊的人嗎,你要知恥!要知恥啊!”
高一功性情溫和,他看李來亨見到郝搖旗後,越來越生氣的模樣,趕忙上前勸慰,將話題轉移到郝搖旗這次追擊的繳獲上。
“小老虎,搖旗剛剛追擊殘敵回來,我看繳獲頗多,咱們還是先把這個算一算吧!”
“高大哥你說得對,我不跟他置這個氣了。”
李來亨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他自感還是缺乏一個領導者的素養,一旦事情發展跟自己的預料出了差錯,便無法維持冷靜,還把火撒到別人身上去。這點比起李過,甚至性情暴躁的劉宗敏來,都有不如。
之前在竹溪縣作戰的時候,又是左鎮出兵截擊,又是天氣驟變、突降大雨,但李過和劉宗敏都可以時刻維持一個優秀統帥的理性和冷靜。自己在領導素養上,實在還有許多需要學習和提高的地方。
“好吧,搖旗,那我就先看看你這次追擊有繳獲到什麼東西。”
郝搖旗摸了摸後腦勺,感覺李來亨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點以後,才叫來了慶叔。讓李長慶一起幫忙,清點這次追擊繳獲所得的物資。
“突圍出去的那幫子官兵,我聽口音,應該都是咱們陝北的老鄉邊軍。”郝搖旗一邊在前頭引路,領着李來亨、高一功、慶叔幾人去看繳獲,一邊分析那支突圍出去的官軍隊伍,“他們在小山那邊留了一支兵馬,還想反將我一軍。我上去就是一棒,給官兵腦袋開了瓢,剩下的人就都一鬨而散。我估摸着可能還有四五十號人跑回了縣城吧。”
李來亨本來聽到郝搖旗說,又放跑了幾十名官兵逃回縣城,火氣便又燒了上來。正打算開罵,前面郝搖旗卻帶着衆人繞過一顆大叔,出了密林,走到一處林間的空地上。
“好傢伙!這得有多少匹了!”
面前的景象讓戎馬十年、見多識廣的高一功都大吃一驚,映入衆人眼簾的,是將近一百頭的騾馬牲口。
李來亨就算在後世,都沒有親眼見過近百頭騾馬聚集在一處的場景。一百匹騾馬,聽起來不多。可當這些幾乎與成人同樣大小的牲口,聚滿在眼前的空地時,李來亨還是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只覺得放眼所及處,到處都是馬匹,彷彿置身於一個羣馬的草原之中。
一陣風吹過,騾馬們昂首長嘶,大片的鬃毛像草、葉一般隨風舞動,仿若羣鴉,令李來亨腦海中浮現出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場景來。
雖然只是不足一百匹的騾馬,而且其中可供騎乘的駿馬很少,多是一些用於馱負貨物的健騾。但對於極度缺少代步馱獸的闖營來說,這卻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要知道就算是現在掃蕩商洛,兵強馬壯的闖營,總共也只有幾十匹馬而已。連闖營第二號人物的劉宗敏,現在都還騎着那匹瘦弱的老馬蹄兒爺呢。
這筆突如其來的財富,一時間砸花了李來亨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先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後又抓住郝搖旗的肩膀,甩了兩下,這才確定並不是在做夢,而是確確實實繳獲到了如此之多的馱獸牲口。
“好、好、好!搖旗,你辦得不錯,好一個戴罪立功。可以,可以,你做的很好,非常好。”李來亨看着這麼多騾馬,實在難以抑制心中激動的情緒。他搓着手,嘴裡語無倫次,在原地轉了兩圈,這才終於記起來正事,讓慶叔去清點一下繳獲騾馬的數量。
“怎麼樣,小老虎?搖旗這一趟總算沒有白跑吧?”高一功看李來亨轉怒爲喜的樣子,知道郝搖旗算是躲過一劫了,便將話鋒一轉,轉到山陽縣縣城那邊,“官軍還有數十名秦兵逃回縣垣,他們再組織一些民夫守城的話,要攻破縣城,恐怕還是有些棘手。不過搖旗剛剛倒是和我提了個不錯的主意,我看可以試試。”
“嗯?”李來亨從被天降橫財砸中的驚喜裡漸漸恢復了過來,他聽出高一功話裡隱藏的意思,還是想給郝搖旗一些戴罪立功的機會,便應下聲來,說道,“好,搖旗,你便講講,你有什麼法子可以打開縣城。”
郝搖旗確認了一下,李來亨確實沒有什麼怒氣了的模樣,才小心翼翼走近兩步,說出了自己的主意。他指着遠處被小虎隊將士綁縛起來的王知縣,說道:“既然山陽縣的縣太爺落到了咱們手中,咱們不如干脆就換上那些鄉勇的衣服,假扮成官兵,護送縣太爺進城,趁機打開城門?”
李來亨皺起了眉頭,他和李過相處時間長了以後,思考問題時的表情,也同李過越來越相似了,都是一臉肅穆的樣子。
郝搖旗提出的這個辦法,類似於當初闖營夜奪竹溪縣城的計策。但問題在於,經過這場伏擊戰後,城內官軍早已是驚弓之鳥,他們還會有膽放知縣進城嗎?
“高大哥,你覺得官軍草木皆兵的,會上這個當嗎?”
高一功卻笑了笑,反問道:“我們用這個辦法難道還會吃虧嗎?只要將知縣拉到城下,又不損失什麼。若能騙開城門,我們一股殺進去,自然最好。若不能騙開城門,就還是照樣攻城,也並無甚損失。”
李來亨點點頭,但還是有點不放心。他想起之前將王知縣從馬下拖拽出來時,被蹭了一身穢物的倒黴事,心裡便又升起幾股火氣來。
他走到王知縣面前,用腰刀將綁縛縣老爺的繩子切開,又將王知縣口中塞着的那團破布也取了出來,威脅道:“我們要用你辦一件事,你乖乖聽話便一切好說。若然不聽我的吩咐,我就先一刀割掉你的舌頭。”
李來亨語帶威脅,不過他說是這麼說,真要實際操作起來,想一刀把王知縣砍成啞巴,還真不好控制。說不定用的力量稍微大了些,王知縣的體魄稍微弱了點,這位縣老爺就得一命嗚呼了。
山陽縣的知縣王之遵被李來亨解開繩索後,本想站起來。可他被一羣兇悍的流賊圍住,心中實在懼怯到了極點,剛剛站起來一半,雙腿就不停打顫,又摔倒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李來亨的面前。
王之遵一生沉浸在功名利祿場裡,十年寒窗苦讀自不用提,爲了向上爬,他上要諂媚上官、中要安撫士紳、下要壓榨黎庶。近年來朝廷四處用兵,國用短缺,天子考成最重催科派餉,他爲了能得到升遷的機會,便用盡手段滿足上峰的賦稅考成,不僅壓榨得本地平民喘不過氣來,更幾乎和鄉紳們撕破了臉。
眼看着鄉紳們,每日像雪花片似地給西安發去種種參劾文書,王之遵就將這次出兵搜殺流寇,當成了自己翻盤的好機會。可他卻沒想到,功名利祿尚未到手,自己卻把自己的項上人頭送到了流賊手中,真是嗚呼哀哉了。
在流賊的鋼刀面前,他幾乎忘光了聖賢的教誨,心中提不起一絲的勇氣——甚至於兩腿之間,又有些控制不住便意了……
王之遵也是飽讀詩書之人,而且他不是那種不履實務的科道清流,而是實打實爲君父分憂,辦實事的縣官。他自感除了自己的手腕有時確實顯得嚴酷了些,並沒有特別過分的貪贓枉法,這天下間,真正貪贓枉法到毫無忌憚地步的官員,多了去了,怎麼就自己這麼倒黴,淪落流賊之手!
他心中既羞且憤,很想用春秋君臣大義,狠狠教訓一番面前的流賊屈首。可當李來亨手中腰刀的刀尖指着他頭顱之時,他剛剛組織起的滿腹錦繡文章,便霎時間從腦海中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恐慌。
王知縣身體蜷縮成一團,雙腿突然顫了兩顫。緊接着李來亨便看到,一灘水漬從他胯下流了出來。
“這個狗官!這個腌臢東西!快給我拖下去,我不想再看到他的穢物了!”
李來亨看到山陽縣知縣王之遵被嚇得又失禁了,生怕他重演之前被壓在馬下時的那一幕場景,趕忙讓小虎隊的將士把帶走。準備過段時間,就將他拉到山陽縣縣城下面,用他做道具,騙開城門。
王知縣兩手被兩名士兵拽住,將他整個人貼着地面拖走。他雙腿垂在地上,一邊被拖走,一邊在地上留下一道散發臭味的水跡。王之遵看着這一幕,整個人羞憤至極,可又生不起抵抗流寇的勇氣或自殺保全名譽的決心。他想唾罵李來亨一聲,可張開口後,卻只發出了嬰孩般的哭叫,叫着叫着,便連眼淚也流了下來,咿咿呀呀地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