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沒有劉體純想得那麼簡單。
清軍到底出動了多少兵馬?參軍院的估計是近三十萬,多爾袞的自稱是整整三十萬,劉體純認爲敵人實際上的總兵力,不管其他方面戰線是多少,在河北當面,應該是十萬略多一些的。
“他媽的多爾袞,這簡直是把東虜的老弱婦孺都他娘拖家帶口拉過來了呀。”
劉體純想到他在開封的時候,當時因爲大順軍的主要將領多數都在開封,晉王殿下很是花費了一些時間,組織參軍院的那些書生給大順五軍的主要將帥們“上課”。
上課的內容,差不多都是和清軍有關的。
有介紹碭山、白溝河、深州三場大順軍勝仗經驗的,也有給劉體純這些人介紹滿洲部族歷史、八旗軍組織結構的。
所以經過這樣幾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的課後,劉體純對於滿洲人再也不是一片黑不隆通的睜眼瞎了,多少算是具備了一定初步瞭解。
他根據磁州和大名受到的攻勢,再結合之前參軍院那羣書生所介紹的滿洲部族人丁情況,就想到這多爾袞真是被豬油蒙了心,傾巢而動啦!
劉體純心裡一動,又從另一個樂觀的角度進行思考:
“滿洲人拖家帶口南下,估計大軍裡充斥不少老弱,真正戰鬥力恐怕要在十多萬人馬上面打一個折扣?
何況多爾袞傾巢南下,這一戰如果滿洲人打敗了,那他們就會徹底覆滅在中原,恐怕連撤回關外的力量都沒有了。”
一想到眼前的這場夾河之役,很可能將是清軍和順軍之間徹徹底底的戰略總決戰,劉體純的兩手便微微發抖,心中忍耐不住一陣戰鬥的豪情。
“老萬歲,二虎一定殺盡滿洲,爲你報仇。”
劉體純狠拍桌子,門外的傳令士兵也在這時候匆匆趕了進來,呈遞上了最新的軍情。
在袁宗道帶兵突圍以後,大名城又守了兩天。經過劉體純的重新調整和部署以後,守軍力量已經大大增強,不僅多處城牆被軍民合力用冰水修繕起來,而且劉體純還抓住許多時間派兵出城進行短促的反突擊。
大順軍抓緊時間控制住了另外一些炮臺進行反擊,一部分此前被尚可喜擊毀和佔領的炮臺,也或者被士氣重新振作的順軍將士修復,或者被拼死突擊的順軍士卒奪回。
防禦形勢尚算得穩固,可是後方活動在南樂一帶的清軍騎兵威脅卻越來越大。在開州、內黃、南樂等地,另外還有一些屬於大順軍名下的地方部隊,這些部隊戰鬥力不及五軍野戰軍的威力,但只要指揮得當,同樣能給清軍造成極大麻煩。
只是現在看來情況並不屬於樂觀之列,最新的軍情再度送來了南樂和內黃地方衛軍被清軍打敗的消息。
“李破虜的援兵呢?”劉體純問道。
劉體純雖然這樣問,但他自己所抱的希望也是特別渺茫的。因爲李破虜還需要防守懷慶和衛輝二府,固然這二府處在整體戰線的稍後方,但也不可能不留下一部分兵力防守。
即便李破虜知道戰局情勢的危險,及時抽調了最大限度的兵力趕來增援,他能不能打破南樂那一支清軍的阻截,也很成問題。
南樂縣還沒有被敵人攻破,可是這兩天送來的軍情越來越少,情況肯定是非常糟糕。
南樂和內黃丟失,形勢可就比大名城丟失還要更加危殆了。
“袁宗道……還是沒有消息回來。”
劉體純放下軍情文書,他懷着一種極爲沉重的心情去看望袁宗第。在這一片紛亂的戰火中,袁宗第又哪有辦法好好安心養病?
他幾乎是發了瘋一樣要跳下病牀,衝到最前線去指揮戰事。一般的親兵和醫生根本阻攔不住,只要多年來都擔任袁宗第副手的劉體純能勸住他。
袁宗第的病情本來並不嚴重,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能痊癒。可因爲他焦急悲涼的心情,現在身體情況反而還惡化了很多,兩隻眼窩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而且皮膚也顯得焦黃和黯淡無光。
劉體純勸住他:“漢舉,現在有我在,不會出亂子的。”
袁宗第則喃喃自語:“宗道呢?他在哪裡?他還活着嗎?”
劉體純爲自己,也爲袁宗道,同樣也爲大名軍民捏了一把冷汗。
“不要胡思亂想,宗道突圍去磁州送信了,情況正在變好。你不要安心,劉汝魁將和我們成爲犄角之勢,只要下一步發動進攻,情況就會轉好。”
袁宗第因爲病情,兩眼視力有所下降,他的眼眶裡好像泛着一片黑乎乎的光圈,讓人爲之神魂顛倒。
他在那重重疊疊的光圈中好像看到了什麼,在聽到劉體純說的話後,整個人好像頓了一下,就完全暫停住了。
袁宗第半靠在病牀上,神情流露出痛楚之色。他忍耐着悲傷,終於說:
“宗道他完了。二虎你不瞭解他的性子嗎?還是你以爲我不知道宗道之前一段時間防守大名城,出了多大錯誤?
他犯下這樣大的錯誤,除了一死,還有其他辦法能對得起大順嗎?”
袁宗第的話中已經帶上了半死哭意,這樣一位經驗豐富、意志堅定的沙場宿將,想到親弟弟很可能將要爲大順的事業犧牲自己的性命,還是忍耐不住悲傷欲絕的痛苦。
劉體純也愣住了。
他和李過一直齊名,一個是“一隻虎”,一個是“二隻虎”,號稱的是“劉李二將軍”。但李過雖然話不多,可光中天子對於人心的把握和了解,遠在劉體純之上。
所以李過是一隻虎,劉體純只能是二虎。
劉體純在袁宗第這番話後,纔想到袁宗道此去的確是很大可能不會返回。袁宗道也的確只有一死,才能洗刷自己的名譽。
可是死,能解決什麼問題?
不能說劉體純太無情,而是大名如今的形勢使得劉二虎不能不這樣去想——如果袁宗道不能完成任務,即便他戰死了,於大順的事業,又有半錢銀子的用處嗎?
“他媽的!”
劉體純狠狠地罵了一句,是在罵自己,也是在罵袁宗道,更是在罵城外那些明明同樣身爲漢人,卻爲了東虜的霸業而發狂進攻大名城的漢兵。
關於袁宗道的犧牲,這是後來袁宗第和劉體純才終於從劉汝魁的口中得知的消息:
袁宗道從大名城突圍而出還是比較簡單的,因爲清軍雖然試圖包圍大名城,但是南線的清軍還遠在南樂一帶。南線那一支清軍的指揮官承澤郡王碩塞所圖甚大,他看起來是很想要一舉插入內黃一帶,直接將彰德府和大名府最前線的順軍全部擊滅。
所以敵人的包圍網在南面是相當鬆懈的,袁宗道帶着大名城裡拼湊出來的騎兵隊伍沒有花費太大功夫就成功突圍而出。
他很快就直奔磁州而去,由於磁州和大名之間的臨漳縣已經淪陷,袁宗道不得不又繞了一個彎子,中間與清軍遊騎爆發的許多戰鬥就不再細說了。
當他趕到磁州的時候,由於劉汝魁的得力部署和恰當指揮,磁州的防禦形勢還是比較樂觀的——這一點當然更讓袁宗道感到了百倍的羞愧難當。
袁宗道所部騎兵的到來,也振奮了磁州軍民的士氣。在劉汝魁的號召下,磁州城內是連不少過去和大順關係不睦的明朝遺民搢紳,都被有力地組織了起來。
有了袁宗道這樣一支騎兵後,劉汝魁乾脆打開城門,帶着守軍列陣擊鼓示威,配合援軍裡應外合,對攻城清軍發動了一次卓有成效的突襲行動。
敵人在磁州丟下好幾百具屍體狼狽後退以後,袁宗道就把大名方面面臨的種種困難全部告知於劉汝魁,勸他配合劉體純的統一調度,重新調整河北防線。
換言之,就是放棄磁州。
磁州不是彰德府的府城,彰德府的府城是劉體純安排劉汝魁下一步撤退過去的安陽城。考慮到這點,劉汝魁也認爲後撤一步,並不算一步壞棋。
但他考慮的是磁州現在仗打的還算不錯,如果突然棄守,不說對士兵們的士氣造成什麼樣的負面影響。而且是肯定會讓清軍窺得可乘之機,敵人一定會趁機發難,或許還會咬住我們的尾巴拼命追擊。
“必須先予以反擊!”
袁宗道和劉汝魁一拍即合,馬上決定以袁宗道所部騎兵爲主力,在撤退前對圍城清軍發起反攻,挫敗敵人有可能的追擊勢頭。
在這以前,其實早從袁宗道離開大名城後的數次戰鬥中,袁宗道的表現都已經十分反常。他由於部署大名防禦失利的緣故又多次遭到劉體純訓斥的緣故,已經是鬱郁不得意,這幾次戰鬥中,幾乎每一次戰鬥袁宗道都沒有按照劉體純的囑咐重視主將安危,反而是屢屢荷戟負甲,驅敵入陣,即便身陷重圍,在敵人潰退以前也絕不突圍出來。
到接應劉汝魁撤離磁州的時候,袁宗道好像是感到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過半。當這天清晨時候,大順軍基本完成撤退前的準備工作後,袁宗道便親督一千三百名騎兵,分列四陣,飛馳入不測之清軍,身披數十創,血溢戰靴,馬爲之赤,直打得負責進攻磁州的尼堪幾乎是魂飛魄散。
最後順軍騎兵貫陣而返,袁宗道估計劉汝魁的撤退行動肯定將會十分順利以後,便帶着和他多年來同生共死的七八名親信衛兵再度馳入清軍陣中以死明志。
這一波攻勢徹底打消了尼堪追擊磁州撤退軍民的念頭,清軍雖然用密不透風的箭雨將袁宗第一行人馬全部射殺,最後甚至是射的袁宗道一人萬箭穿心,變成一個鐵刺蝟。
可到底尼堪被“闖孽流賊”的突擊震懾住了,放棄了最有利的追擊機會。
袁宗道戰死了,他是爲了自己的失誤而犧牲。他能算得上是大順的一個英雄嗎?恐怕很難。他在大名前期防禦上的失誤,直接導致了現在順軍不得不後退的被動局面。他的確是壯烈的戰死了,但某種程度上也是不負責任地撒手而去。
除了袁宗第和劉體純的悲痛以外,對於其他大順軍將士來說,袁宗道的戰死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所有人依舊必須繼續戰鬥下去,這場規模浩大的戰役,不過剛剛開始。
黃河,黃河,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