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
天氣還算晴朗,有太陽,但是蒼白得很,陽光灑在身上,沒一點暖意,反倒讓人感到加倍的寒冷。不過冷也有冷的好處,至少道路會被凍得跟鐵板一樣硬實,不會翻漿,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那種冷雨連綿道路翻漿的倒黴天氣了。
一身泥濘的楊夢龍總算帶着他那幫子泥猴子一樣的兵,艱難的抵達了錦州城。從河南南陽出發,抵達錦州,前前後後,總共用了一個月時間,他創造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奇蹟。然而,這位奇蹟的創造者卻狼狽得很,以至於戚虎和盧象升費了好大的勁才認出這個臉上糊滿泥巴的傢伙,是那隻把南陽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大馬猴。看到他這副狼狽樣,自盧象升以下,所有天雄軍將領的嘴角都一個勁的抽搐。楊夢龍非常鬱悶:“想笑就笑吧,這樣憋着不難受嗎?”
那幫傢伙還真聽話,馬上集體轉過身去,捂着肚子彎下腰,肩膀一樣勁的聳動,不難看出他們笑得有多慘。盧象升笑出聲來:“怎麼整成這樣了?你是不是跟野豬打架了?”
楊夢龍破口大罵:“還不是這鳥天氣害的!過了山海關,雨一場接着一場,冷得要命,那寒意直往骨頭裡鑽不說,還把道路變得泥濘不堪,人過去當然沒事,可是輜重過不去,幾十輛馬車開過,道路都變成泥潭了!他孃的,我就沒有碰到過這麼倒黴的鬼天氣,日他奶奶的腿!”看樣子他真的被這鬼天氣氣得不輕了,粗口一串接一串的往外蹦。陪同盧象升一起過來迎接的文官聽得眉頭大皺,心裡說:“這傢伙怎麼如此粗鄙?”而那些將領則心有慼慼焉,他們也討厭這種倒黴的鬼天氣。
戚虎壓低聲音說:“大人,這麼多人,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辭。”
楊夢龍哼了一聲:“我都一肚子火了,還不讓我發泄一下,想憋死我呀?”
戚虎登時無語。
盧象升笑着說:“好啦好啦,知道你辛苦了。稍稍收一收火氣,城裡已經給你們準備了熱水熱飯,趕緊帶人進城吧。對了,樞輔大人還設席款待你……”
楊夢龍鼻孔朝天,一臉不屑。
盧象升壓低聲音說:“有美女看哦!”
楊夢龍頓時兩眼放光:“那還差不多!”
韓鵬上前一步,向盧象升抱拳行禮:“大人!”
盧象升還了一禮,伸出手在他的肩甲彈了一下,笑着說:“你幹得不錯,跟着楊大人,算是出人頭地了。”
韓鵬感激的說:“多虧大人栽培,末將才有此奇遇,否則只怕末將到現在都還是山區一個小小的獵戶!”
盧象升說:“好好幹,跟着楊大人做出一番讓大名府子弟爲之驕傲的事業來!”
韓鵬大聲說:“末將謹遵大人教誨,一定不會讓大人失望的!”
盧象升又向楊夢龍介紹了一些文武官員。前來迎接舞陽衛的官員其實並不多,一幫衛所兵而已,實在用不着太將他們當一回事。但是舞陽衛所展示出來的精神面貌讓他們暗暗吃驚,一個月內趕了幾千里路,還鬥志昂揚,這哪裡是什麼衛所兵,哪怕是大明最精銳的部隊,也不過如此啊!文官沒有給楊夢龍好臉色看,楊夢龍自然也沒有給他們好臉色看,隨便拱了拱手,便跟着盧象升進城了。
錦州城裡的氣氛很不對勁,天雄軍大勝正紅旗所帶來的喜悅已經消散殆盡了,錦州城中瀰漫着驚慌,特別是關寧軍將士,更是神情陰鬱,誰敢看他們,馬上就會惡狠狠的瞪過來,像是遭到了侮辱似的。楊夢龍覺得很古怪,但是沒有開口去問,這裡是戰區嘛,氣氛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他帶着部隊進入軍營,果然,軍營裡已經備好了熱水,沒什麼好客氣的,一聲令下,兩千多號人分三批洗操,每個人洗澡的時間只有三分鐘……洗掉了一身泥垢,換上乾燥的衣服之後,這支已經疲憊萬分的部隊馬上又精神抖擻了。這時,有人用馬車送來了大捅大捅的熱飯和熱湯,舞陽衛的士兵們排着隊領了飯和湯,然後耐心的等待。等了好久也沒見有菜送過來,他們有點火了,薛思明去問負責送飯的伙頭軍:“菜呢?怎麼沒有菜?”
伙頭軍的頭頭一臉不耐煩:“你們以爲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來享福的嗎?這裡是戰場,有一口飯給你們吃就算不錯了,還要什麼菜?你們當自己是老爺嗎?”
薛思明破口大罵:“幹你妹的,就一碗白飯一碗看不到一點油花的湯,誰咽得下去!”
伙頭軍頭頭說:“就這點東西了,愛吃吃,不吃餓死你們拉倒!”
薛思明掄起拳頭要揍人,韓鵬說:“算了,別跟他計較。我們不是還有不少罐頭嗎?拿出來對付着先吃一頓吧。”
韓鵬可是舞陽衛的第三號人物,薛思明不敢不給他面子,衝那幫一臉冷笑的伙頭軍怒哼一聲,派人到輜重營那裡領取罐頭。
很快,兩百多個磚頭大小的罐頭送到了軍營,在那幫夥頭軍驚訝的目光中,士兵們熟練地用*將罐頭盒撬開,從裡面挖出大塊大塊的羊肉,略略一切,扔進鍋裡煮了起來。天雄軍那邊送來幾車辣白菜,伙頭軍們將辣白菜切碎放到鍋裡燉,很快,一鍋鍋油汪汪的辣白菜燉羊肉便新鮮出爐了,那個香啊,關寧軍的伙頭軍們一個勁的在一邊咽口水。薛思明瞪了這幫傢伙一眼:“這裡沒你們的事了,還愣在這裡幹嘛?等我們請你們吃飯嗎?”
那幫夥頭軍的臉頓時紅成了豬肝……丘禾嘉也撥下了一筆菜金,要他們買些肉做頓好菜好好招呼一下舞陽衛,但是這筆錢讓他們給吞了。現在看來,丘禾嘉完全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這幫丘八吃得比當官的還好!他們倒是想蹭幾塊肉吃,但剛纔把舞陽衛給得罪狠了,拉不下臉來,只好吞着口水,悻悻的走了。
天雄軍那邊倒是過來了不少人,舞陽衛熱情的招呼他們。嚴格的說,舞陽衛跟天雄軍還是一家人,舞陽衛就是在天雄軍那近兩千士兵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算是打斷骨頭連着筋了,現在會師,當然要好好高興高興。就連錢瑜、雷時聲、李重時這等重將也跑了過來,韓鵬左瞅瞅右瞅瞅,沒看見盧象升的人影,樂了,一臉神秘的拿出水壺擰開,衆人頓時歡呼起來:是酒!醇香撲鼻的好酒!
韓鵬壓低聲音說:“別叫,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帶過來的,一路上都不捨得喝呢。來,我們一人一杯,大家解解————”
話還沒有說完,酒壺就到了雷時升手裡:“拿過來吧!廢話真多!”非常慷慨的把自己的碗斟滿,然後挨個斟過去。韓鵬哇哇叫:“你們給我悠着點!我就這麼一壺了,你們給我留點!”
叫也沒用,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寶貝就被糟蹋乾淨了。衆人陶醉的吸着那濃烈的酒香,像品瓊漿玉液般端起粗瓷大碗,咕地就是一大口,頓時,口腔裡燃起一團大火,一直燒到胃裡,臉馬上就紅了。雷時聲咳得喘不過氣來:“好烈的酒!”
韓鵬幸災樂禍:“活該!這可是舞陽有名的烈酒,點得着火呢,你們居然像牛牯飲水一樣往喉嚨裡灌,嗆死你們活該!”
錢瑜微微有點氣喘,挺起一根大拇指,說:“好酒,好酒!我們邊關漢子最喜歡這樣的酒了!還有沒有?賣我一壺!”
韓鵬說:“沒了,就這點了!”
錢瑜目露兇光:“真沒了?”
韓鵬說:“真沒了!”
錢瑜四下張望,好傢伙,四下裡都是濃烈的酒香!北方漢子大多嗜酒,偏偏舞陽衛又盛產烈酒————都是用土豆釀的,因此在出發前,每個人都偷偷摸摸的買了一水壺,在晚上宿營的時候趁着上頭不注意,喝上兩*活血。韓鵬、薛思明他們對此當然不會一無所知,但就連他們自己都這樣做的,自然不會去管,趕了一天的路,喝兩口酒對舒筋活血有好處,別喝醉就行了。走到錦州,大家或多或少都還有半壺酒,好不容易會師了,一個高興,全拿出來跟天雄軍分享了。天雄軍估計已經很長時間不知酒味了,喝得那叫一個兇啊,跟牛飲水似的。盧象升、楊夢龍、戚虎都去出席孫承宗的宴會了,沒人管,大家很放鬆,邊喝邊吹牛聊天。
“你們真行啊,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們每天走一兩百里路,也算是快如閃電了,可硬是追不上你們!”舞陽衛士兵呵着酒氣說。
天雄軍士兵說:“你們比我們還快!我們中間可是隔了整個河南的,差了上千里路呢,我們又是先出發的,居然讓你們追到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了!”
舞陽衛士兵牛得不行:“嘿嘿,你以爲我們每天二十里武裝越野長跑是鬧着玩的呀?他孃的,剛開始那陣子直跑得老子口吐白沫!”
天雄軍士兵心有慼慼焉:“我們也一樣……剛開始的時候大人對我們的訓練是很嚴,但大家咬咬牙就過去了,不覺得有什麼,但是打從他從南陽回來之後,就全變了!等到戚老爺子帶着一批舞陽軍官過來之後,我的天,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啊!”
舞陽衛士兵咬牙切齒:“那個可惡的老頭就是成心折騰我們的!只要有他在,我們就別想有一天能輕鬆!”
天雄軍士兵舉雙手贊成:“就是!成心整人的!對了,你們也是合同兵吧?合同期滿了之後打算怎麼辦?”
舞陽衛士兵目露兇光:“當然是繼續留在軍營軍官,繼續帶兵了!老子在軍營裡受了這麼多的苦,那些後來的也別想好過!當初老頭是怎麼整我們的,我們就怎麼整他們!”
天雄軍士兵同樣咬牙切齒:“對,不能讓他們好過!吃穿這身軍服,想吃這份糧,得先把我們受過的苦通通嘗一遍才行!”
……
大家都同樣年輕,同樣試過被戚虎整得欲哭無淚,現在更要一起面對兇狠嗜血的建奴,自然有說不完的共同語言,大家圍坐在火塘旁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大聲說笑,氣氛十分融洽。
而在孫承宗的府上,氣氛就沒有這麼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