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那些大臣聲淚俱下,爲崇禎描繪了一幅末日一般的景象,可是崇禎還是不信。放在幾年前,這位天子估計早就被忽悠得分不清東西南北,派錦衣衛過去把楊夢龍和方逸之綁過來活活剮了,但是當了這麼多年皇帝,被忽悠得久了,崇禎也漸漸看清楚自己面前跪着的都是一羣什麼樣的貨色了。簡單的說,就是幹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抵禦外敵他們不行,肅清吏治廣開稅源扭轉財政赤字他們不行,治理地方他們還是不行,相互攻訐拖自己人後腿倒一個比一個厲害。有時候,崇禎甚至在想當初把閹黨幹掉是對還是錯,如果魏忠賢還在,估計形勢會好一點吧,至少他的手頭不會這麼緊,魏忠賢幹別的不行,搞錢還是可以的,他吃飽了也不忘給皇帝留一份……
年輕的天子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幾位大佬。
周延儒已經被扳倒了,取代他成爲內閣首輔的是溫體仁————周延儒也夠倒黴的,打從當上這個首輔之後,溫體仁就不停的在暗中捅刀子,他做點好事溫體仁要捅兩刀,他做點壞事溫體仁也要捅兩刀,就算他什麼都不做,溫體仁還是會鼓動一幫御史上奏摺彈劾,簡直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躺槍,弄得他聲敗名裂,焦頭爛額,最好只好收拾包裹回家賣紅薯了。現在這位打破了東林黨把持朝政的格局,不可思議地扳倒了有東林黨全力支持的周延儒的首輔大人低着頭盯着地面的金磚看得津津有味,似乎並不打算去淌這淌渾水。他之所以能得到崇禎的信任,就是因爲他沒有朋黨————至少崇禎是這樣認爲的。不過,瞭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位看似道貌岸然的首輔有多陰毒,他絕不輕易出手,一旦出手政敵不死也要掉三層皮,凡是擋了他的權柄之路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但溫體仁也並非沒有對手。
他的對手就是那位形容枯瘦但依舊目光銳利的老人,兵部尚書孫承宗。去年大淩河之戰,孫承宗在錦州督戰時受了風寒,回京後大病了一場,然後病情反覆發作,時好時壞,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好徹底,所以每次上朝,崇禎都讓太監給他搬一張凳子讓他坐着。現在這個老人正端坐在椅子上,沉吟不語。
崇禎見這兩位似乎都不打算開口說話,只好自己開口了:“孫先生,你怎麼看?”那叫一個客氣……也不能不客氣,放眼整個大明,能鎮住關寧軍那幫驕兵悍將,能壓住東林黨那幫瘋狗,最難得的是還能對大明最強悍的河洛、天雄兩支飛軍如臂使指的,就這個老頭了。
孫承宗有些吃力的站起來,向崇禎深深一禮,說:“皇上,老臣認爲大家有些言過其實了。”
崇禎問:“怎麼說?”
孫承宗環視衆臣,緩緩的說:“鑽研西學、聘請夷人技師爲我所用,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從江南到遼西,哪個軍鎮沒有夷人技師在幫助我軍鑄造槍炮?從廣東到山東,哪個城市沒有西方的教堂?皇上不也聘請了很多傳教士幫忙修曆書麼?”
歐陽冬冷哼:“皇上聘請傳教士,也只是讓他們幫忙修曆書,可沒有允許他們傳教!”
孫承宗說:“但也沒有哪條律法禁止他們在大明傳教!西夷很多技術都有獨到之處,楊總兵認爲自己用得着,便向他們學習,並將這些技術大力推廣,又有什麼不對?各位將一頂勾結西夷、破壞華夷之防的帽子扣到楊總兵頭上,是不是言過其實了?”
樊尚景說:“那些奇技淫巧之術學之無益!”
孫承宗冷笑一聲,說:“西夷有一物名爲螺旋泵,將其置於兩三丈深井之中絞動手柄便能將水抽到高處,一名農夫用一口這樣的水泵,一天能澆灌十幾畝麥田,在這連年乾旱的年景,這也是學之無益的奇技淫巧之術麼?”不等樊尚景開口,又說:“西夷還有一種四輪馬車,用它運載貨物,一車能頂我們三四車,這也是奇技淫巧之術麼?”
樊尚景啞口無言。螺旋泵、四輪馬車都是非常實用的東西,已經漸漸推廣開來了,四輪馬車已經成爲京城顯貴的龐兒,而螺旋泵則爲天雄軍、洛陽衛所採用,保障了軍田的灌溉,獲得了豐收,這都是明擺着的事實,再怎麼睜眼睛說瞎話也沒有辦法將它推翻。
歐陽冬說:“就算西夷有些許微末之技堪用,但放任他們在南陽傳播邪教,終歸是不妥……”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歐陽御史,你口口聲聲說西方宗教是邪教,有何依據?”
衆人遁聲望去,原來是禮部尚書徐光啓。徐光啓是孫元化的老師,由於出來登萊叛亂這個大簍子,孫元化被斬首,徐光啓大受打擊,從此意志消沉,一心編修曆法,上朝的時候極少再發一言。但他本身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聽到有人一再攻擊天主教是邪教,自然忍不住了。
歐陽冬心裡暗叫不妙,他雖然是個大噴子,卻也知道哪些人能噴,哪些人不能噴的。徐光啓正好就是不能噴的那種人,這位仁兄不僅是大儒,還是天文學家、水利學家、數學家、農學家、哲人,學識淵博,就算是對上王陽明這樣的妖孽也能扳扳手腕,跟他對噴,那鐵定是被花樣吊打的節奏了。他趕緊轉移話題……沒辦法,對天主教一竅不通,而這邊就有一位天主教教徒,沒法愉快的聊天了。但被惹毛了的徐光啓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一反常態,咄咄逼人,不管歐陽冬這幫鳥人怎麼轉進,他總能迅速將其話頭堵住,然後引經據典一通狠抽,直抽得這幫鳥人眼冒金星:
你說南陽壞了華夷之防?那趕緊請皇上把正在幫忙修曆法的那些傳教士給宰了吧,皇上不僅請他們做事,還給他們封了官喲!
什麼?女子與男子同臺競技,破壞了禮教倫常?笑話,唐朝女子還掄起球杆打馬球呢,破壞了什麼禮教?
楊夢龍方逸之官商勾結,與民爭利?好吧,就算他們官商勾結與民爭利好了,但是,結果呢?結果就是今年南陽人均收入超過四兩銀子了,比去年增加了三分之一,與民爭利老百姓還能越爭越富,奇葩否?
……
老先生大發神威,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管那幫御史是一個個的來還是一羣人一起上,都讓他抽得跟豬頭似的,費盡心思羅列的那些罪名被駁成了篩子,以能言善辯著稱的歐陽冬多次被駁得啞口無言。崇禎看得津津有味,哎喲媽呀,沒看出這位老先生的戰鬥力居然這麼強,哎喲媽呀,我怎麼就沒想到用這個大道理去堵那幫鳥人的嘴巴呢?哎喲媽呀,人家都給抽得嗷嗷叫了還在窮追猛打呀?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要用這位老先生來對付這幫鳥人呢?只是讓他當個禮部尚書實在太屈才了,應該讓他當我的御用嘴炮纔對嘛!他壓根就不打算信這幫鳥人瞎扯,去治楊夢龍和方逸之的罪,他還打算重用這兩位,甚至把這兩位留給他的兒子用呢,治了他們的罪,誰來給老朱家打工?
孫承宗也在一邊助戰,給徐光啓遞磚頭,或者給那幫言官御史挖坑,兩個老頭聯手,抽得那幫御史狼狽不堪。這位老先生的觀點非常簡單:要治楊夢龍的罪?可以,下次建奴打過來你可得頂上去!
朝議變成了空前激烈的口水戰,兩位老先生跟一大幫御史對噴,噴得他們啞口無言。看着端坐在龍椅上看得笑眯眯的崇禎,御史們算是明白了,光靠一張嘴巴噴倒兩名手握實權的大員的時代,已經過去啦!
今年最後一次朝議,就這樣在激烈的爭吵中結束了。倒南陽黨沒能在這場空前激烈的口水戰中佔到任何便宜。讓他們不滿的是,首輔溫體仁由始至終一言不發,似乎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老大不開口,那幫鳥人跳得再兇也沒屁用。
溫體仁確實沒什麼興趣來去趕這淌渾水。他知道這幫上竄下跳的東林黨打的是什麼鬼主意,無非就是想炮製一個大事件,把水給攪渾,然後將他拖下水,再從中尋找他的破綻,看能不能將他扳倒,好讓周延儒回來嘛,老把戲了,如果他真的被所謂的“大義”所忽悠,出手相助幫東林黨把南陽給扳倒了,那他就真的是腦殘了。扳倒了南陽確實有很多油水可以撈,問題是他的親信不多,根本就搶不過東林黨,到頭來是便宜了別人,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蠢事,他纔不幹。溫首輔甚至在思索着能不能利用這次機會,將楊夢龍和方逸之拉到自己這邊來,他們畢竟是人微言輕,很需要一個靠山……
遠在南陽,正和方逸之、朱聿健一起興致勃勃的爲在本次運動會中獲得前三名的健兒頒發獎牌的楊夢龍並不知道在京城,針對他的陰謀詭計已經全面鋪開了。當然,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在乎的,有幾千精兵在手,有幾十萬百姓毫無保留的支持,你們能拿我怎麼樣?不管做什麼都是要講實力的,想指望靠一張嘴巴扳倒一個實力派,做夢呢!
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對方已經在給他挖坑了,他不回敬一下就太不夠意思啦。他也開始挖坑,他要坑的不是哪一黨哪一派,而是這個腐朽不堪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