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山區。
原本沒有路的密林被生生踩出了一條路,上千名礦工在這人跡罕至、野獸出沒的山區用樹木和乾草搭起簡易的窩棚,把孩子老人安置在那裡,年輕力壯的在礦山揮汗如雨,掃動鶴嘴鋤、鐵鍬玩命的挖,甚至用鐵鎬在岩石上打出一個個孔洞,塞入從南陽買來的*然後引爆,炸得亂石如雨。當石雨停止後,婦女和孩子便會高高興興的走過去,在亂石堆裡翻撿,挑出成色好的礦石放入藤筐裡。條件惡劣,這種工作非常辛苦,也充滿了危險,隔三差五就會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故,但他們還是充滿幹勁。
他們在開採的是夷陵山區新發現的一種寶貝,磷礦。
磷礦在夷陵山區並不稀奇,有不少礦甚至是露天的,但大家一直不知道能派什麼用場,它既不能當燃料又不能加工成精美的飾物,只是一堆硬梆梆的石頭,誰也不稀罕。直到南陽那位天才的小楊帥用硫酸將磷礦石化開,將這些又臭又硬的石頭變成了粉末狀,大家才知道,原來這玩意可以拿來當肥料,而且是極好的肥料。不過知道是一回事,會不會用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懂得如何製造磷肥的,只有南陽人,他們知道能當肥料也沒用。但隨着南陽一系列影響深遠的變革逐漸推行,對磷肥的需求量節節攀升,夷陵山區開採磷礦的人便多了起來。
走進山區開採磷礦的人,大多是破產的當地農民,或者從陝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逃難過來的流民。湖北的條件再怎麼着也比北方和西北要強很多,著名的千湖之省嘛,不會像陝西,連山上的蒿草、樹皮都被吃光了,只能啃石頭充飢。當然,別指望湖廣能像南陽那樣敞開胸懷接納他們,湖廣是農業大省,工業還沒有萌芽,不具備這樣的條件,看到蝗蟲過境一般涌來的流民,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趕他們走,趕得越遠越好,開玩笑,本地的土地兼併都那麼嚴重,那麼多人沒有地種了,再來百萬流民,他們還活不活了?無人願意接納,這些流民只好躲到人跡罕至的山區,盤據在荊襄一帶,靠打獵和採集野菜野果爲生,苦度時光。明朝中葉的時候,弘治帝曾爲解決荊襄一帶的流民問題作過一定的努力,責令湖廣地方官員給願意加入湖廣戶籍的流民發放種子和農具,幫助他們開荒,至於不願意在湖廣定區的,則發放一些路費讓他們回原籍或者到其他地方謀生。在這一時期,荊襄流民數量大減,荊襄一帶的治安也大爲好轉,稱弘治是中興之君,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弘治死後,這點良好的勢頭便戛然而止,流民問題越來越嚴重,特別到了萬曆一朝,越發的尖銳突出了。到了崇禎朝,荊襄流民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了百萬之衆,這些流民沒有田地,還時常被官兵剿殺,只能嘯聚山林,結寨自保,老實一點的設法開荒種地,膽大一點的殺人越貨,打家劫舍,荊襄山區成了土匪窩,讓人望而生畏。在這裡開礦的都是那種比較老實的,他們沒有勇氣去殺人越貨,再說了,運氣好的話挖一天礦就能掙到上百文錢,能從南陽買到三四十斤土豆麪或者雜糧,足夠一個大漢吃一個月了,他們也沒必要去幹那種刀頭舔血的買賣。
正幹得熱火朝天,山下傳來一陣喧囂,負責採購的人回來了。大家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呼啦一下圍了上去,眼巴巴的望着負責採購的孫秀才,眼神中充滿了渴望。孫秀才是他們這一千多人裡最有學問的人,能寫會算,明斷事理,享有相當高的威望,所以銷售礦石、購買糧食這類事情都交給他去做,而他每次帶着船隊去南陽都會給大家帶回一點驚喜,要麼是優良的鋼製工具,要麼是結實耐磨的布料,要麼是幾罐能讓娃娃高興得睡不着覺的糖果,當然,最讓人高興的是,他總能用最理想的價格賣出礦石,用最低價格買到糧食,賣同樣多的礦石,他帶回來的東西總比別人多。這位秀才也喜歡這樣的工作,不管是走的時候還是回來的時候,總是笑眯眯的,把物資入庫後再帶着一臉神秘,變戲法似的變出一些小玩意兒讓孩子們歡呼雀躍,這是這些流民最快樂的時光。
但是這次孫秀才的面色很不好看,帶回來的糧食也比往常用的要少得多。
工頭彭壯見糧食只有往常的三分之二,吃驚的問:“怎麼了?秀才公,南陽的糧食漲價了?”
衆人一臉恐懼,糧食漲價是他們最害怕的事情,這三年來南陽的糧價一直沒有漲,反而穩步下跌,正是靠着從南陽採購回來的糧食,他們才熬過了一年又一年,如果南陽的糧食也漲價,那他們就沒法活了。
孫秀才說:“南陽的糧食沒漲價,相反,還降了。年底了,新的土豆麪上市,糧商爲了出掉陳貨,都降了一成。”
跟孫秀才一樣頗有威望的獵戶安老爹問:“糧價降了,爲什麼買回來的糧食反而少了?”
孫秀才咬牙說:“漢水上又多了三個稅卡,是襄王設的,過一道稅卡,一船貨要收五百文錢,而且來回收兩次,少一分都不行!”
彭壯氣往上撞:“又增設稅卡,他們這是想逼死我們麼!”漢水這條日益繁忙的航道上本來就稅卡林立,礦工們千辛萬苦挖一個月礦,至少有一半收入是餵了這些稅卡,現在又增設了三個,那簡直就沒法活了!
孫秀才頹然坐倒在地上,嘆息:“再這樣下去,只怕我們運一船礦石過去賣的錢都不夠交稅了!”
安老爹憤怒的說:“襄王那個王八蛋,這是要扒我們的皮啊!”
彭壯無奈的說:“算了,先做飯吃……今天過年呢,大家開心一點,有什麼事情等過完年再說。”叫來幾個年輕人將這些來之不易的糧食入庫,支出一些土豆麪讓一幫婆娘拿去給大家做頓好吃的。餃子是不敢想了,只能和麪做大餅,等大餅烙好後再撒上一些醃好的野蔥,算是給大家改善生活了。
在婦女烙大餅的時候,一幫孩子仍然圍着孫秀才,眼巴巴的看着眼,眼睛裡充滿渴望,希望他能像平時那樣變出一些零食啊小玩具啊之類的東西來。孫秀才在衣袖裡摸索良久,最後摸出一個小小的包包,打開,是一塊金黃的糖板。孩子們頓時跳了起來,放聲歡呼,孫秀才笑着拿來刀子和錘子,將刀子架在糖板上用錘子一敲,就切下了一小塊,分給最瘦小的孩子。他把糖切得儘量小一點,但還是不夠分,就那小小一塊,這麼多孩子,哪裡分得過來?沒分到的孩子流着口水,可憐巴巴的望着正在享受美味的小夥伴,不斷央求:“讓我咬一點好不好?讓我咬一點好不好?”小夥伴架不住他不斷的央求,狠了狠心,在那一小塊糖上小心翼翼的一咬,咬下一小半遞過去:“只能給你這麼多了,我也就這麼一點點……”
孫秀才又拿出一些彩色的線頭,給幾個女孩子紮成漂亮的蝴蝶結。這些線頭都是他在一家制衣廠門口撿來的,那家制衣廠足有三百多名員工,每天都會有大量碎布片和線頭之類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廠門口,有誰需要的話就去拿。因此每到工廠搞清潔的時候,廠門口總是會聚集很多人,那些碎布片撿回去縫縫補補拼拼湊湊,積少成多也是能做出一套衣服來的。這次孫秀才他們運氣不好,去遲了,沒撿到布片,只揀到一些線頭,儘管如此,對於愛漂亮的小女娃來說,這也是一個莫大的驚喜了。孫秀才撫摸着笑逐顏開的孩子的頭,眼睛有點溼潤,神情苦澀:“孩子們,你們生錯地方了啊……”想到那些臉蛋紅樸樸的,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小蝴蝶似的在街頭嬉戲玩耍的南陽孩子,再看看這些面黃肌瘦,總帶着一股菜色,一根色彩鮮豔的線頭也能讓她們高興半天的孩子,他心酸得厲害。
正噓唏着,噹噹噹噹噹!警鐘突然敲響了,負責放哨的人放聲叫:“有情況!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驚恐的呼聲在礦區迴盪,整個礦區頓時就炸了營,正在挖礦的礦工抄起了鐵鍬、鐵鎬,正在做飯的健婦抄起了菜刀柴槍,沒找到合適的傢伙的乾脆抄起扁擔,一陣風似的衝向礦區入口。小孩子還茫然不知所措,老人厲聲斥喝着將這些不知道世道險惡的小不點拽回窩棚裡,不許他們出去……整個礦區就跟猛虎闖進來了似的,充滿了驚恐不安的氣氛。
事實上,在這些可憐的流民眼裡,官兵比猛虎還要恐怖。猛虎再兇,一次也只是咬死一兩個人,而這些官兵卻可能會把他們斬盡殺絕,拿他們的人頭去邀功請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