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裡。
那個礙事的傅宗龍已經被支走了,溫體仁、王應熊、吳宗達、侯恂等一幫大臣各自捏着一份報紙,面色陰沉,沉默不語。
能讓他們面色這麼難看的,自然是楊夢龍那篇文章了。這篇文章就像一隻力大無比的手,在左一下右一下的猛扇着他們的臉,隔着報紙都能聽到響亮的啪啪聲。其實被打臉還不算什麼,能混到這個位置的人,哪個不是臉皮厚得跟防彈衣一樣,能唾面自乾的非凡角色?問題是,楊夢龍不僅在打他們的臉,還在拆他們的臺!
這篇文章一棍子將流傳了幾千年的“君權天授”理論給打進了塵埃,明明白白的告訴所有人:那個神威凜凜的天不過是一羣別有用心的人編出來騙人的,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帝王失德、天降災禍,更是他媽的扯淡,人家把你們當傻子呢!這簡直就是在扒士大夫集團的皮了,再能忍的人也忍不住要暴跳如雷!王應熊把報紙往桌面重重一拍,厲聲說:“那個佞臣真的是大逆不道,無法無天,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敢胡言亂語,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侯恂冷笑:“他這是在將髒水往我等身上潑,試圖矇混過關呢!他害怕天下百姓知道是因爲皇上寵信他這個佞臣才招來如此嚴重的天災,害怕百姓知道真相後要生食其肉,所以譁衆取寵,攻擊天道……說白了,就是在垂死掙扎!”
說楊夢龍垂死掙扎可能有點言過其實,但是現在楊夢龍的處境真的不怎麼好。“天威難測”的觀念在中國可謂根深蒂固,就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得不屈服於上天的威嚴,何況是臣子!在古代每逢天災,帝王都要準備大批祭品,齋戒浴沐,舉辦盛大的祭祀典禮虔誠地向上蒼禱告,祈求上蒼垂憐,至於大臣就更不用說了,在漢代,每逢天災或者特殊天象,三公就要輪流引咎辭職。現在全國發生大範圍的冰雹災害,舉國文人都將矛頭對準楊夢龍,那壓力真的能把人給逼瘋!
溫體仁輕輕吐出一口氣,語氣有些陰森:“這個佞臣爲了保住自家富貴,真的什麼都不顧了!就衝他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我等就萬萬不能放過他!發動所有言官,發動所有太學院的學子,一起上書,務必要聖上將他拿下,千刀萬剮!此人不死,後患無窮!”
吳宗達有些遲疑:“那些言官還好說,但是太學院的學子中頗有一些人被他的妖言所迷惑,想要發動他們,只怕不容易……”
溫體仁厲喝:“愚蠢!難道他們還不明白,這佞臣正在挖我等士大夫輩的根麼!他不死,我等士大夫輩必有一天會被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別說保住如今這尊崇的地位,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他一向以溫文爾雅著稱,哪怕是政敵,也對他的風度儀表頗爲折服,但是現在他卻將這一切都拋到了九霄雲外,面目扭曲,兩眼噴火,十分駭人,嚇得吳宗達兩股戰戰,內閣諸公同樣噤若寒蟬!溫體仁用力一揮手,大聲說:“告訴那些學子,想要出人頭地就上本彈賅那佞臣,哪怕是隨意羅織罪名,也是無罪有功,否則他們別說出人頭地,哪怕是回鄉當個農家子弟也不可得!”
他算是把態度挑明瞭:不是他的走狗就是他的仇敵,自己選!
內閣諸公抿着嘴,眸中兇光閃爍,如同一羣被獵人包圍了的野獸,往日謙謙君子的形象算是毀到佬佬家了。儒家傳承了兩千年的理論遭到了強有力的質疑,他們忽悠老百姓的那一套很有可能要被拆穿了,這叫他們如何能忍受!王應熊惡狠狠的說:“不光要發動太學院的學子,更要發動天下士子,這個佞臣這篇文章等於將自己推到了天下士子的對立面,這等良機,豈能放過!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我倒要看看他拿什麼來應付天下學子的怒火!”
侯恂說:“一定要快!那個佞臣經常有出人意料之舉,如果久拖不決,搞不好又生變數,讓他鹹魚翻身!最好就組織一支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拿下,一勞永逸!”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所有人都苦笑起來————放眼整個大明,有幾個人敢跟楊夢龍對壘的?連兇悍無比的建奴都讓他吊着打,大明這幫廢柴將領……還是省省吧!唯一一個能跟他匹敵的就是盧象升,偏偏這兩位交情好得跟一起從娘腸子裡爬出來似的,指望盧象升去對付他?想都別想!溫體仁苦笑:“放眼整個大明,堪與那佞臣匹敵的,也只有盧建鬥一個!但是盧建鬥跟他交情極深,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侯恂目露兇光,說:“我去宣大找盧建鬥,跟他陳明厲害!他雖是封疆大吏,卻也是士子出身,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厲害!”
溫體仁說:“也只能這樣了!”
商量過後就是行動,吳宗達、王應熊等人指使其黨羽串連煽動言官和太學生上書,溫體仁更狠,讓人將這事捅到了江南士子那邊。維繫了中國統治階層幾千年的統治和關係着讀書人地位的理論面臨着強有力的挑戰,朝野內外都是一片譁然,無數學子怒火沖天,爭相上書彈賅楊夢龍,轉眼之間便形成了一股可怕的風潮,席捲整個大明。侯恂則晝夜兼程趕往大同去見盧象升,試圖說服盧象升站到自己這邊來,如果文鬥解決不了楊夢龍,那就武鬥!
一向以喜歡內鬥著稱,一天不給自己人添亂就會死的士大夫階層終於團結了一回,萬衆一心,全力以赴,形成一股龐大的力量。可惜,這股力量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至於正在整個北方肆虐的雹災,早就讓他們拋到腦後去了。
好在,罪魁禍首楊夢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現在楊夢龍非常、非常的惱火!
這場該死的天災已經襲擊了河洛地區好幾個縣,所到之處,禾苗麥苗盡數被打成綠泥,農民損失慘重。最要命的是,雹災還在進一步擴散,不把整個河洛地區的莊稼全部毀掉誓不罷休!正因爲這樣,他被迫暫停了對鄭氏集團發起圍剿的準備,先集中全力去解決解決天災再說。
其實河洛地區的形勢還算穩定,利益楊夢龍在水利工程上的大力投入和土豆、紅薯等高產作物的改良和推廣,南陽、洛陽的老百姓家家戶戶都儲存着足夠吃一年的糧食,再加上這些高產作物的生長週期短,因此面對雹災,河洛地區的百姓並不怎麼慌張,小麥和稻子毀了就毀了,大不了等雹災過後抓緊時間種植一些大豆、土豆、紅薯,同樣能攢夠一年口糧,收穫了之後再種一季亞麻或者蔬菜,再加上子女進工廠打工的收入,手頭並不會拮据。因此河洛地區的老百姓抱着一種樂觀心態面對步步緊逼的雹災,這叫手裡有糧,心中不慌。就連信陽地區的老百姓也不怎麼慌,因爲在去年他們都大力種茶了,依靠茶葉出口每個人都會有不少收入,再加上信陽境內又找到了一個沸石礦,採礦、運輸、加工等等同樣也提供了很多就業崗位,換句話說,種田並不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了,而且信陽三年免稅期還沒有過呢,他們自然不怕了。只是中原地區並不是所有地方的老百姓都有他們這樣的好運氣,在他們抱着樂觀的心態面對雹災的時候,整個中原地區已經民怨沸騰,怨聲載道了!
讓楊夢龍惱火的是,天災都這麼嚴重了,朝中那些大臣居然沒有一個設法賑災,而是一個勁的逼皇帝下罪己詔,似乎只要皇帝認了個錯,所有自然災害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似的!他對方逸之說:“那幫傢伙簡直把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現在中原已經是遍野哀鴻了,他們不想着如何賑災,反而一門心思逼皇上下罪己詔,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方逸之苦笑:“幾千年來不是一直都這樣做的麼?”
楊夢龍揮舞着手臂說:“聽清楚,這是草菅人命!皇上就算下十遍罪己詔也於事無補,雹災不會因此而停止的,反倒是老百姓會因爲得不到賑濟而絕望,到時候,好不容易纔穩住的局勢又要大亂了!”
方逸之皺着眉頭說:“你就別瞎操心了,我們自身都難保啦!李公子夜觀天象,發現雹災有一路南移的趨勢,很有可能會席捲整個河洛甚至江漢平原,這一季的麥子和稻子算毀了,怎麼辦?”
楊夢龍咬牙說:“還能怎麼辦?老天非要跟我鬥,我就跟它一回唄!”
方逸之嚇了一跳:“人如何跟天鬥!”
楊夢龍哼了一聲:“怎麼就不行!老子非要跟它鬥上一場!”
這時,李巖滿頭大汗的進來,這位帥哥額頭上有好幾處瘀青,像是被一幫小流氓圍毆了一頓似的。他是跑到葉縣那邊瞭解情況的,結果碰上了冰雹,給砸了個鼻青臉腫。他一進門便焦急的說:“侯爺,方大人,我們必須早作準備了!”
楊夢龍一怔,問:“怎麼了?”
李巖說:“我在葉縣那邊見識了冰雹的厲害,好傢伙,那冰雹跟鵝卵石一樣大小,劈頭蓋臉的砸下來,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到處都是這玩意兒,草木俱折,甚至有人被砸成重傷,真是太可怕了!”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一季禾麥算是毀了,河洛地區的百姓還好,有一年餘糧,但是衛輝、開封、彰德諸府的百姓就苦了……”
方逸之喃喃詛咒:“這賊老天,真的不想給人半點活路!”
楊夢龍問李巖:“下冰雹的時候那雲層離地面有多高?”
李巖略一思索,說:“怕是三百丈都不到了……跟鉛塊似的沉沉壓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楊夢龍沉吟半晌,問:“那雲層還會升高嗎?”
李巖苦笑:“越往南只會壓得越低,冰雹越兇,哪有升高的可能!”
楊夢龍一拍手,說:“不升高就好!只要它不升高我就有辦法了!”
方逸之和李巖都瞪大了眼睛,齊聲叫:“你、有、辦、法!?”
那表情,像是在看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