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來臨並未給上海的夜晚帶來什麼暖意,反而比冬天的時候更加涼,因爲即使置身‘暖’之中,從心裡開始卻不是暖的。
從海毅出來,申郅琛遣退身邊的人,獨自走在昏黃的燈下。
似乎在這樣的夜晚,人們纔有機會夜行並且可以不在乎一些事,比如誰是上海的權貴,誰需要得到無上的尊敬……這些東西,在道路兩旁昏黃的燈下全部可以拋卻。
但只要你隨便走進哪一個商鋪、酒樓、歌舞廳或是賭場,身份都足以讓你得到或失去很多。
白天,他們更是要露出白森森的爪牙盡情揮舞,不管磨的尖不尖、亮不亮。威脅也好、震懾也罷,他們無非就是要顯示自己的權勢。
申郅琛將外套脫下拿在手裡,踏着孤獨的步伐。將菸捲盒從口袋裡拿出來,只看了一眼復又扔進口袋裡。
因爲有個人說過,要他好好睡覺,少喝酒少吸菸,那情景如今在眼前晃動。
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明明沒過幾日,讓他感覺卻是過了好久,有很長時間他都沒有看見習月了。
什麼樣的煎熬都抵不過這樣的煎熬,明明身邊需要那樣一個人,卻在充滿落寞的時候不言不語。他需要把心事說與一個人聽,卻選擇自己承擔而無怨無悔。
連影子都是孤獨的吧。
他不知不覺,這些年以來,他放在心裡的事情太多了,忘記怎樣去與人分享憂愁和歡樂,即使面對習月,他也不想過多的說這些。
從海毅出來的還有殷棄,剛剛辦完先前申郅琛交付與她的事情,一切都在申郅琛的計劃中,只需靜待其變,她也有這個空閒走出來。習月在的時候,一切都變得無比忙亂,自從她坐船遠去,好像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不過,這次恐怕是這個時代上海區域勢力劃分的最後一決了。
許是看着申郅琛明顯落寞的背影,她纔想到,原來他和她是一樣的,有什麼便喜歡只往自己心裡倒,一次又一次,心裡堆積了很多,自己還渾然不知覺。
於是,他們在重重傷痕中遇到了同一個人,說不清是誰先遇到的,那是他們想象中那人的最初形態。那個人以無限的溫暖塗在他們的傷口上,很快,一切都在癒合,不過新的口子卻又裂開來。
對她來說,那口子便是補全一處卻不能補好另一處的難。
對申郅琛來說,便是相愛不能相守。習月的自由,是他難以成全的痛。
殷棄慢慢走在申郅琛的後面,索性將高跟鞋脫下來扔到路旁,就那麼輕輕的、輕輕的跟隨着。
就好像一直以來她在他身邊一樣,不動聲的守候。
她需要看到申郅琛的憂傷,因爲這說明她還有呆在他身邊一定距離的地方幫助他,替他分擔的需要。如果沒有,就是真的沒有了,所以她不會覺得很累。
就以這樣的距離,他們走過了整條街,就像很久以前那個晚上,殷棄的靜膜突發讓她一度在街頭虛弱,而申郅琛以那樣的姿態出現,將她抱回里巷,那一夜她在夢裡恐怕是笑着的。
不一會兒,申郅琛走到里巷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他轉過身來看見殷棄平常從未有過的樣子:光着腳,爲了方便走路,及膝旗袍右側的鈕釦被解開。
以他的敏捷,早就聽到後面有人跟着他,即使殷棄腳步怎樣輕,有種深刻的熟悉感是識別得出來的。
從十年或更久以前,和殷棄朝夕相處,甚至見證了她最美好的年月,他怎能憑感覺認不出?
殷棄見申郅琛看着她並未言語,只是自顧自的將右側鈕釦繫上,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他早就發現殷棄在身後跟隨,他身上不由自主散發的落寞氣息恐怕早就讓她捕捉到了,只是他不忍當時立即轉身和她面對面,也許他和她之間,用這種方式比面對面要好得多。
他選擇滿足她的希翼,哪怕就是短短一段夜路的路程也好,那是他唯一能陪她走過的。
申郅琛走上里巷門前的臺階,坐了下來,擡頭以一個並不好的角度看月亮。
這個角度,月亮僅存月牙的一半多,殘闕。
殷棄繫好了鈕釦也坐到了臺階上來,她沒有像申郅琛一樣擡頭尋月,只是用手指描畫着旗袍上的芙蓉圖案的邊廓,問道:“你早就知道我是盧從的女兒,而盧疋妺是邵成軍的女兒,是嗎?然後你讓我去找盧疋妺告訴她真相,其實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的。因爲你知道我有恨,我恨那個當年被假死送出去的人是我而不是盧疋妺,我恨身份尊卑的區別。”
像是沒有想要聽到申郅琛的回答一樣,殷棄只是輕輕的說着,本來以爲自己會很在乎,可因爲申郅琛將這一切圓的那樣漂亮利落,她都差點忘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所以那些所謂的恨都恨不起來了。
“所以我根本就沒有去找她,我只讓人帶給她一張相片,就是她生母楚靈兒的相片,結合她所知道的身世,一切就被輕易觸發。如你所想的一樣,是嗎?”殷棄輕笑一聲,“那是因爲你太瞭解我,瞭解我的心裡所想,我所做。我正知道這一點,所以我就任自己所想去做了,也不怕會壞你的事。”
可是,你不知道,我多想說我沒有那麼瞭解你,也不明白你瞭解我,我多想爲所欲爲一回,不爲任何人,只爲了自己。
申郅琛沒有說話,算是默認。確實像殷棄說的那樣,可是當這個局他設好也輸贏在即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自己哪做得不對,就是在殷棄那裡吧。他竟以那樣的痛當作他的棋子去做局,那一刻他的急迫成全了他的殘忍。
“我從沒當盧從是我父親過,沒有任何一個父親會那樣。有一次他故意激怒我想要讓我離開上海,不要摻合進來,可他沒想到我早就有了放不下的東西。我甚至……甚至是恨他的。”她的語氣彷彿在和申郅琛討論:今天天氣不錯。明明那麼平淡,讓申郅琛無所適從。
申郅琛看着殷棄,她的面容在月光下竟顯得那麼削瘦,眼神中流露的悲慼也是他沒見過的,此刻的她需要的也許就是一個踏實的懷抱,足以傾倒憂傷就好。
可他沒有,他不能如此反反覆覆折磨她,因爲明明知道有些東西偏是他給不了的,就不能總是觸摸她的界線,他心裡何嘗好過?他可以爲了保全利益對別人殘酷,但決不能再傷害這個女子,陪她長大的女子。
於是他選擇繼續聽下去,殷棄能找到的傾訴對象,除了不在的習月,就只剩他了。
“我竟不知道,他……盧從一直喜歡着楚靈兒,當時那個大戶的邵夫人,爲了替她保護女兒和家族的秘密委曲求全。他便盡力幫助她,那時候恐怕要他付命都不會猶豫吧。守了那麼多年,真是可笑……他換來了什麼?”
他選擇屈身替他人守護一個秘密,殷棄就成了犧牲品,爲了不起疑心,連姓名都是自己給自己起的。
殷棄殷棄,棄兒啊。
她沒有得到一絲來自親生父親的疼惜,換來的卻是區別於盧疋妺的冰冷對待。她不止一次想不通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這件事偏告訴她,盧從需要她的理解,而她必須理解呢?
好像將一切都說了出來,殷棄心裡覺得好受了些,身邊的申郅琛也只是靜靜的聽。
她多想,多想在傷心的時候感覺到身後有一個讓人踏實的臂膀可以依靠。她一個人行走太久,忘記依靠的感覺,以爲真的自己什麼事都扛得起來,一次次受傷沒有想過放棄。
申郅琛本來能給的,可她卻不想要了。
她只是個女人啊,還在需要疼惜呵護的年紀,就把自己一次次放在刀鋒下,槍口前。在她再一次僥倖逃脫的時候,她被一種力量遏制住了,她累了。
她必須要放下什麼了。
哪怕有些東西得不到,也不要眼睜睜看着,哪怕永生不遇,也好過渴求卻只是渴求而已。
那個殘月照耀下的夜晚,女子將心事付與他聽,兩個人曾猶豫不定的心也終於下了一個默契的決定。
就當作,兩顆心永生不曾遇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