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羣先朝着對方看了一眼,見到此人相貌清癯,頜下幾縷長鬚,身上一身戰袍,端是一副儒將模樣。心下就知道是那話兒來了。對於說服那個在正位上的朝鮮貴族老爺,他殊無興趣,但是如何說服這一溜明人打扮的武人,他卻不敢掉以輕心。
“平壤聚數萬之衆,睿親王殿下僅率兩萬之軍,叩城而戰,些許小挫又能說明什麼,而我軍紮營城外,平壤據城固守,這孰優孰劣,自然是一目瞭然了,何況,不日東路軍豪格貝勒,即將率大軍前來,到時候,此消彼長,諸位又以爲平壤又能如何?”
沈羣先雖然口口聲聲都朝着池長青,卻是意味深長的對着這個明人將領看了幾眼:“到時候,諸位將軍又將如何自處?”
站在人羣中的餘風,朝着池長青丟了一個豔色,微微擡手,池長青登時會意,大怒道:“還說不是勸降而來,在我大營裡竟然出此妖言,亂我軍心,來人,給我押下去,嚴加看管,明日砍下他的腦袋,傳首諸軍!”
“大人,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啊”沈羣先大聲喊道,幾個身高膀圓的士兵,哪裡管得他的叫喊,立刻就把他拖了下去。
“大人!”池長青待到那沈羣先一被拖出門,立刻就從上位上站了起來,請餘風上座。餘風站在下面,他坐在這上面,壓力簡直太大了,他甚至一直都暗暗注意着餘風的神色,深怕自己哪裡表現得不如這位大爺的意了。
餘風也不客氣,大步走了了過去一屁股坐下:“敏之,長青,你們兩人留下,其他的人都散了吧,晚上小心戒備一些,莫要讓韃子趁着這個傢伙進城,弄出什麼幺蛾子來!”
“你們怎麼看這個傢伙?”衆人散去,餘風問道面前的這兩個人。
“這個傢伙真真可惡,他態度雖然謙卑,可是言辭犀利,多有恫嚇威壓,雖無勸降之詞,卻有勸降之意,這個人,多留無益!”池長青對於這個傢伙,一點好感都沒有,實際上,他對城外的韃子營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有什麼好感。
“這麼說,你還真的打算明天將他殺了,來振奮軍心?”餘風搖搖頭:“殺是殺不得的,我風字營,還沒有墮落到和韃子們一樣的地步,連對方的來使也斬?”
陳敏之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對於餘風的脾性,他現在也慢慢有些瞭解了,按照餘風的爲人,不可能就這麼不疼不癢的讓對方在自己的大營裡大吹法螺了一通,再囫囫圇圇的回去的,就算是一塊石頭,餘風也要榨出二兩油來,放着這麼好的一個機會不利用,那也就不是餘風了。
“蔣幹盜書?”他試探的問道。
餘風笑了笑,“或許,還有苦肉計”
池長青雲山霧罩,不知都他們在說些什麼,不過,如果熟讀《三國演義》的多爾袞在這裡的話,一定會聽明白這兩位的意思,這沈羣先不就是活脫脫的一個現成的蔣幹嗎?
“我看這沈羣先,醉翁之意不在酒,怕是另有所圖,不然,哪裡有來當說客的,一見面就直接觸怒池大人的!”陳敏之微微拈着自己的鬍鬚,深有同感。
“大人的意思是?”
“將計就計而已!”餘風微微一笑,沈羣先對這些這些人的關注,明顯的多於了對朝鮮人的,找個人去試探一下,對方的用意不就一清二楚了嗎?當然,這去試探的人,得是相當機靈的,而且,能夠隨機應變,裝人像人,裝鬼像鬼。
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心裡頓時有了主意:“那馬營的小旗尹勝,不就是一個極佳的人選嗎?用他扮演一個心有二心的風字營將軍,豈不是手打擒來,他甚至都不需要如何去演戲,直接本色演出,只怕就能取信這個沈羣先了!”
***夜深了,四周的燈火都已經漸漸熄滅,整個大營都陷入了一片的漆黑當中,白日裡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一個個都進入了夢想。
在大營的東南家,一處簡易的屋子裡,卻是隱隱搖曳着一盞黃豆大的燈光,在門口,隱約可見,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那裡,彷彿兩個門神一樣,從窗外看過去,還可以不時隱隱看到一隊巡夜的士兵,提着燈籠,無聲無息的從窗前走過。
沈羣先就關在這裡。
這個夜晚,就算是別的人能夠睡覺,沈羣先也絕對睡不着的,對於一個明知道明天一早就要被斬首的人來說,這個時候要能夠睡的踏踏實實,那麼不是他沒心沒肺到了逆天的地步,就是他這人實在是腦子有點不夠用,整個就是一個二傻子。
也許是沈羣先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模樣,太有欺騙性;也許是這整個大營裡的官和兵,都沒有將這個書生當做那麼一回事情,沈羣先僅僅只是被關在這屋子裡,手腳都沒有被束縛,更別說加上什麼腳鐐手銬之類的刑具了。從這一點看來,這些人還是很人道的,甚至到了晚間,還給他送來了一碗稀飯兩個饃饃一碟小菜,這倒是讓他安心了不少,斷頭飯也沒有這麼寒磣的不是。
又是一隊!門外的腳步聲,細微而整齊,沈羣先已經數到第七次了,按照他的估算,這營裡差不多每半個時辰就有一隊兵丁巡視一遍,戒備如此森嚴,連他自己都有些死心了,能在這種情況下逃出去,除非他肋下生出一對翅膀來。
“仙境!”門口彷彿雕塑的那兩個士兵,發出一聲低喝。
“蓬萊!”外面傳來一聲應答,然後沈羣先就聽到一陣紛沓的腳步身,好像外面來了不少人的樣子。
“尹大人!這麼晚了,你還在營中巡查啊!”燈光從門縫中透了進來,門外的士兵顯然是認出了提着燈籠的人,登時躬身行禮,連語聲也變得熱情起來。
“呵呵,小兔崽子,嘴這麼甜,又想在老子這裡弄點什麼好處了吧!”那個尹大人笑罵了一句:“在這屋子裡歇歇腳,喝點酒提提神,你們兩個也進來吧!”
“尹大人,這裡關着日間從城外來的那個韃子呢!”那衛兵小聲提醒道。
“那又怎麼樣,不就是一個死人嗎?就是老子現在弄死了他,難道池長青還敢對老子齜牙不成,不管他,不管他!我說,你們到底來不來!”
“大人在這裡歇息一下,小的就不打攪大人了,在外面和這哥幾個弄口吃的就行了,嘿嘿,那韃子倒是細皮嫩肉的!大人”
沈羣先聽得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要說不怕死,那是假的,但是當人絕望了以後,心裡上接受了自己沒有活路的想法,那麼死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了,但是,在自己死之前,還要被外面那個什麼“尹大人”玩玩斷袖啥的,那就太恐怖了。軍中士卒精力無處發泄,常常好龍陽之事,他是略有所聞的,但是,他可打死都不會想到,居然這事情,還有一天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雙牛皮靴子踏了進來,沈羣先強自鎮定着朝着靴子的主人看去。
沒錯,來的一個將軍,那種多年軍伍養成的氣質,沈羣先是絕對不會看錯的,而且,對方的穿着打扮,還有剛纔門口衛兵的說話,都證明了這個將軍,在這軍營中,位置恐怕不會太低。
“沈先生歇息了嗎?”來人的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圈,然後落在和衣躺在榻上的沈羣先身上。
“不曾!”沈羣先坐起來,一臉鎮靜的看着來人:“沈某生死未卜,如何睡得着,這位將軍,深夜前來,不知道有何見教?”
“沒睡就好,尹勝帶了點酒菜,沈先生若是沒有睡意,不介意和尹某聊聊天吧!”
一個士兵從門外拿進一個食盒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又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尹勝待到那個兵士出去,又轉過身去,將房門關好。
回過頭來,他看到沈羣先一臉驚懼的看着桌上的食盒,頓時意識到,只怕這沈羣先會錯意了,以爲這是斷頭飯,而自己是來送他上路的。
“不是那麼回事情”他急忙解釋道:“尹某純粹是佩服沈先生的膽氣,有心結交一下,沈先生想差了!”
“結交,有什麼好結交的?”沈羣先悽然一笑:“待到明日,沈某就是一個客死異鄉的無頭鬼罷了,談何結交!”
“嘿嘿!”尹勝笑了笑,眉宇間卻是一片自負:“明日的事情,誰有知道呢,說句大話,即便是護得沈先生周全,對我尹某人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我實在是找不出這麼做的理由來,沈先生你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一定比我的多,要不,你給我找個理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