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下嫁,嫁妝自是十里紅妝,珠玉滿堂。能迎娶公主進門,臣子一族榮光萬丈,蓬蓽生輝,聘禮自然不會少,這是君與臣共同的榮耀和顏面。
當然,迎娶公主聘禮少或是根本沒聘禮的也大有人在。比如出身清貴之族的清流臣子,家境不富裕,卻有滿腹才華學識,皇上愛才或另有目的,公主也願意下嫁。再比如沈承榮之流,出身寒門,祖墳冒青煙,撞到大運纔得到公主垂青。
某些關鍵時刻,下聘這種俗禮並不重要,那就要看皇上或公主的意思了。
當今皇上將端華公主指婚給徐慕軒,既有兩人的郎情妾意,又有皇上的愛才之心。徐家二房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榮光,想把這門親事辦得風光體面。龐貴妃愛女心切,又想彰顯端華公主與衆不同的榮寵,與徐家二房的想法一拍即合。
指婚的聖旨一下,龐貴妃就派人來暗示徐家二房準備十萬兩銀子的聘禮,禮銀數目比三公主和四公主兩人的聘禮總合還要多。徐家二房一時湊不到這麼多銀子,就想把沈妍當成冤大頭,打她的主意,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白丟了臉面。
沒從沈妍手裡拿到錢,徐家還是沒銀子,就開始打武氏的主意。武氏不堪逼迫,自請下堂而去,結果淨身出戶。徐家二房把她的嫁妝私房全部佔有變賣,雖然沒湊夠十萬兩銀子,也夠給端華公主送上一份最爲豐厚的聘禮了。
五月十三,司天監挑選的上上吉之日,辰時正刻正是今天的上上之時。
武烈侯府正門大開,一身光鮮的家丁擡着綁有綵綢的箱籠魚貫而出,綿延幾條街巷。徐秉熙、徐瑞宙和徐慕軒鮮衣怒馬,滿臉喜色,帶豐厚的聘禮進宮下聘。
下聘的人馬途經的街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羣,一路上鼓樂喧天,笑語歡言。
徐慕軒一身硃紅色的錦袍,騎着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面。朝陽下,他的錦袍熠熠生輝,映襯他面如冠玉的臉,更顯他容貌俊美,溫爾儒雅。
他臉上笑容燦爛,眼底卻不時閃過陰澀的戾氣,與喜慶的氣氛格格不入。他眯起眼睛,遙望皇宮的方向,久久凝視,臉龐掠過濃重的怨恨。
此時,他很想遇到沈妍,並不是思念,更無關愧疚。他想讓沈妍看到他給公主下聘的風光和排場,哪怕沈妍有一絲不快,他都能享受到報復的快感。
前幾天,在椿萱殿,他蓄意挑釁,卻被沈妍罵得狗血噴頭,他無言以對,心頭憋着一口更重的怨氣。這口怨氣無以發泄,已在他心中形成了一個死結,此生也難以解開。他沒意識到自己的偏激和極端,卻認爲是沈妍把他逼到了死境。
“平安到老、一世圓滿確實是造化,從今以後,就看我們誰更有造化了。”
他中了狀元、點了翰林,前途無限,又要迎娶皇上最寵愛的公主,從此步入權貴的陣營。他相信他比沈妍更有造化,就算沈妍嫁給沐元澈又能怎麼樣?天下太平,馬放南山時,武將就沒用了,就要被文官玩弄於股掌之間。
較量從今日開始,他不會輸給人,因爲他已心有準備,除非輸給老天。
……
聽說下聘的隊伍出了大門,秦靜長吁一口氣,恨恨咬牙,表情晦澀陰狠。
這幾天,她見徐慕軒心情不好,天天軟語溫言寬慰,又以自己身子不便,把她精挑細選的兩個丫頭送上了徐慕軒的牀。她在深宅內院長大,精通妻妾爭寵的把戲,她要在端華公主進門之前,培植自己的勢力,將來與端華公主抗衡。
端華公主是金枝玉葉又怎麼樣?貧賤出身的丫頭照樣給她添堵。一個妾室懷孕,她可以防範,可以一碗紅花水解決,若是數個妾室丫頭都懷了孕呢?她能都打掉嗎?若真如此,別說徐慕軒,恐怕這天下的禮法都容不下她了。
離端華公主下嫁還有幾個月,她計劃給徐慕軒添十個八個丫頭,肯定會有人在端華公主嫁來之前懷上孩子,看看端華公主和龐貴妃會不會再下毒手。
她知道徐慕軒是心機深沉之人,端華公主打掉她的孩子已經觸動了徐慕軒的底限。若再有一次,徐慕軒肯定會反擊,端華公主沒過門,關係就會鬧僵。這正是她想看到的,只要把徐慕軒抓在手中,報復端華公主並非難事。
松陽郡主讓她給徐慕軒做貴妾,就是想給正妻添堵,她會充分發揮自己的作用。只不過那時候的正妻有可能是沈妍,現在換成了端華公主,而她做爲貴妾身份沒變,職能也不會變。這坑是松陽郡主挖下的,誰掉進去,就算誰倒黴了。
“姨娘,四少爺出去之前囑咐奴婢,說天氣好就陪姨娘到花園散散心。”
秦靜莞爾一笑,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吧!”
丫頭扶着秦靜往外走,邊走邊低聲說:“今天給端華公主下聘,侯爺讓把內外院全掛上綵綢,被大太太阻止了。老太太還不知道四少爺要迎娶端華公主,大太太怕老太太看到詢問,長房那邊什麼也不讓掛,還跟侯爺爭吵了幾句。
奴婢還聽說端寧公主私情敗露、被髮配到皇家寺院修行也是龐貴妃和端華公主害的,大太太爲這事氣昏了幾次。現在瞞着老太太把端華公主娶進門,硬說是端寧公主,將來還瞞得住嗎?他們總不能跟變戲法一樣把端寧公主變出來吧?”
“你這丫頭,真是巧嘴滑舌。”秦靜笑臉嗔怪,心裡卻有另一番算計。
她們主僕幾人來到芍藥園,採摘了幾朵鮮花,又登上假山,居高臨下賞景。
湖對岸傳來吵鬧聲,交織着呵罵聲和哭泣聲,許多僕婦都趕去看熱鬧。秦靜聽哭泣聲很熟悉,大概猜到了吵架的因由,又讓丫頭去打探詳細消息。
丫頭很快就回來了,告訴她說哭泣的人是徐慕緗,因阻止婆子糟蹋花木而被惡語頂撞。徐慕緗呵罵了幾句,又被婆子以上犯上、推到了泥溝裡。
“三奶奶被休了,可二小姐畢竟是主子,奴才們竟然對她動手,也太放肆了。”
秦靜挑嘴冷笑,說:“別人的事,我們還是少開口,免得惹麻煩。”
“二小姐真可憐,現在府裡連體面的奴才都跟不上,比姨娘更是差遠了。”
當初,徐秉熙和松陽郡主逼迫徐三爺休掉武氏,徐三爺不敢忤逆父母,就照做了。武氏共有兩子一女,長子在軍中謀了份差事,次子在太學院讀書,只有徐慕緗留在府中。武氏被休之後,徐三爺每逢休沐日就回來給父母請安,根本不理會兒女。因武氏被休,徐慕緗在府裡的地位一落千丈,幾乎人人可欺了。
秦靜眼底閃過狡詐,“我們去看看二小姐,開導開導她。”
……
現在,徐慕緗身邊伺候的下人只有幾個粗使婆子和不靈光的小丫頭,精明的婆子和大丫頭都另覓高枝了。別說府裡的大小主子欺負她,就連粗使的下人都敢擠兌她。她現在府中的吃喝花用別說比秦靜,就連那些妾室身邊的大丫頭都不如。
她仍住在武氏原來居住的院落,以前這裡富麗堂皇、奴婢成羣。現在這院子裡只有寥寥幾個下人,前時景緻不再,已演化成一片荒涼。
武氏離開後,松陽郡主親自帶人清點武氏孃家陪送的嫁妝,連武氏這些年積攢下的私房全部入公了。徐慕緗年紀不小,武氏爲她準備的嫁妝都讓松陽郡主等人拿走了。說是等她出嫁,再另行給她準備,是人都知道這是句空話。
這座院落被松陽郡主等人掃蕩之後,徐慕繡又帶人以清除晦氣爲由,把她值錢的衣服首飾也全部搶走了,她現在的穿戴還不如有體面的大丫頭。
從後花園回來,她簡單洗漱梳妝,勸慰自己不哭,可還忍不住落淚。她知道哭最沒用,她想離開武烈侯府,去找武氏,不在乎名門小姐這重身份。她想爲武氏、爲自己討個公道,她想報復徐家,可她身單力孤,無路可尋。
“二小姐,秦姨娘來了。”
徐慕緗本想不見,自從武氏離開,侯府大小主子們除了來搜刮她的東西,真正登門探訪她的人,秦靜是第一個,她尋思片刻,說:“請她進來。”
秦靜見徐慕緗臉色不好,對她也很冷淡,就說了一些家長裡短的閒話。看到徐慕緗臉色緩和,她才擺出一副傾心長談的模樣,傾訴和徐慕緗同命相憐的經歷。
“你有話就直說吧!”徐慕緗對秦靜印象很不好,知道她無事不登門。
“呵呵,我今日來確實有所求,讓二小姐見笑了。”
“什麼事?”
秦靜臉上流露出討好的笑容,說:“我想跟二小姐討兩個丫頭,你也知道你四哥身邊一直沒可心的人伺候,也確實該在他房裡添幾個人,替我分擔一些。”
徐慕緗輕哼一聲,問:“你看中了誰?”
“我看白梅白蘭不錯,聽說她們都病了,二小姐也知道她們……”
“你不用多說了,我知道。”
白梅白蘭是武氏給徐慕緗調教好的一等大丫頭,相貌俊美,心靈手巧,準備將來陪她嫁到夫家,給他的丈夫做通房丫頭、替她爭寵。武氏被休,白梅和白蘭覺得跟着徐慕緗沒前途,就都稱病回家休養了。秦靜登門討要她們,徐慕緗以爲這兩個丫頭想投靠秦靜,給徐慕軒做通房,沒多問就答應了。
“多謝二小姐,今天可真是上上吉之日,做什麼事都那麼順利。”秦靜滿臉含笑,又輕嘆一聲,說:“侯爺帶四爺和四少爺進宮給端華公主下聘了,眼看這婚期就要到了,可老太太還以爲四少爺要娶的是端寧公主。這事要是捅開,府裡不亂套纔怪,到時候還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風浪呢,侯爺和郡主……”
徐慕緗冷笑幾聲打斷秦靜的話,說:“時候不早,我想休息一會兒,等白梅和白蘭進來,我跟她們說明情況,她們要是願意,我就讓她們去找你。”
“多謝二小姐,我走了。”
打發走秦靜,徐慕緗躺在硬板牀上,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她知道秦靜跟她說那番話是想利用她把話傳到徐老太太耳朵裡,或許能阻止端華公主下嫁。
她也想把此事捅開,在府裡掀起風浪,爲自己、爲武氏出一口惡氣。她和秦靜各有打算,想走的途徑卻一樣,不得不按套路行事。她比秦靜的恨更深,想報復的人更多,比秦靜更想讓武烈侯府亂套,這樣一來,她就要被秦靜利用了。
她權衡許久,下定了決心,尋思片刻,寫了一封信,叫一個心腹丫頭進來吩咐了幾句。她梳洗打扮好,又細細檢查了一番,就偷偷去了長房的院落。
……
從武烈侯府到達皇宮,乘坐馬車只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可徐家下聘的隊伍綿延數裡,又有顯擺了意思,繞大路而行,他們到達皇宮,足足用了一個半時辰。
午時初刻,徐慕軒等人才到達皇宮門口,向侍衛呈上禮單和摺子。侍衛早就知道徐家今天要給端華公主下聘,檢查禮單和摺子只是走形式,粗略一看,就把皇宮正門打開了。內侍傳來皇上口諭,讓徐家人騎馬進宮,彰顯威儀榮寵。
徐家人得此殊榮,五體投地叩謝皇恩,之後,都躍身上馬,志得意滿打馬進宮。徐慕軒同徐秉熙並肩而行,就在他們的馬剛要跨入宮門那一刻,後來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哭喊聲。兩人以爲有人破壞吉日,都沉下臉,勒住馬匆忙回頭。
“侯爺、侯爺――嗚嗚――”兩個腰綁白帶的男子打馬飛奔而來。
徐秉熙看清來人是武烈侯府的管事,再看他們的妝扮,心裡咯噔一聲。衆人的目光都落到這兩個人身上,看到他們腰間的白帶,都吸了一口冷氣。
“出什麼事了?”
兩男子跳下馬,跪地磕頭,嗚咽說:“侯爺,老太太歸西了。”
“什麼?”徐秉熙渾身一顫,險些從馬上掉下來。
“老太太歸西了,府裡大喪,聘禮不能下了。”
徐慕軒心中劇烈顫抖,怔怔看着綁有大紅綢帶的箱籠,臉上浮現詭異慘厲的笑容。此時,那綿延數裡的紅色在他眼裡演化成刺眼的、妖治的血色。
徐秉熙一時短路的大腦這才恢復正常,徐老太太死了,聘禮不能下了,大喜變成了大悲。他轉動僵硬的腦袋四下看了看,臉色頹然灰敗,不禁渾身顫抖。
“母親――”徐秉熙連滾帶爬下馬,伏在地上痛哭,心中又悲哀又怨憤。
看到徐秉熙下馬,徐慕軒、徐瑞宙也趕緊下來,跪地痛哭。哭親孃的,哭祖母的,哭老太太的,皇宮的正門一時間變成了徐家的哭喪地。
衆人聽說徐家老太太突然辭世,都滿臉迷茫,今天不是司天監挑選的上上吉之日嗎?早已公示天下,怎麼無病無痛的徐老太太就挑今天死了呢?
聘禮擡出來了,還沒下,哪有再擡回去的道理?再說徐家有喪,聘禮也不能再往回擡了。可聘禮未進宮門,徐家就傳來了喪信,這聘禮也不能下了。這帶有喪氣的聘禮哪家敢收?若擡進宮去,那豈不是大不敬之罪?
徐秉熙抹着眼淚鼻泣唉聲嘆氣,“回府吧!”
“父親,這聘禮……”徐瑞宙滿臉爲難。
“你和軒哥兒來安排,我要回去……”徐秉熙現在是徐老太太的獨子,他必須回去扮演孝子的角色,皇朝以孝治天下,他不敢有半點懈怠。
“侯爺,大太太讓進宮給皇上、皇后報喪,已有人去給慧寧公主報喪了。”
徐老太太是皇上和慧寧公主的嫡親外祖母,是徐皇后的親祖母,確實應該報喪。徐秉熙慌亂之下,大腦不靈光,一時連報喪的大事都忘記了。
“我親自進宮報喪,你們把聘禮速速安排好。”
聘禮不能再擡回武烈侯府,更不能送進宮,徐瑞宙沒辦法,只好臨時在皇宮附近租了一座小宅院,存放聘禮,從府裡調來侍衛,嚴加看守。
很快,徐老太太在徐家給端華公主下聘的吉日歸西的消息就傳開了。人們質疑司天監的預測水平,又加入了好多想當然的猜測,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
徐皇后因爲端寧公主被陷害之事臥病在牀,聽到徐老太太的死訊,她就昏死過去了。這些年,她雖鬥不過龐貴妃,但有徐老太太撐腰,皇上顧念情面,她的皇后之位穩穩當當。徐老太太死了,她就危險了,或許會後位不保。
皇上聽說徐老太太辭世,念想外祖母這些年對他的照拂,當即撫案痛哭。好不容易纔被人勸住,又同慧寧公主商量,連下了幾道與喪儀相關的恩旨。
徐老太太的喪儀由禮部呈辦,份例比照有子的太妃。民間停止喜樂宴請三個月,皇宮之中和臣子家族皆停六個月,以示對徐老太太的哀思。徐老太太停喪七七四十九日,皇上親自出宮祭奠,並同皇后和慧寧公主一起爲徐老太太守喪三天。
端華公主聽說徐老太太死了,影響了徐家給她下聘,頓時氣得暴跳如雷,怒罵徐老太太,被龐貴妃狠狠打了兩個耳光,怕她惹事觸怒皇上,又把她關起來了。
沈妍聽說徐老太太的死訊,心中哀涼,又聽說徐老太太死在下聘之日,她覺得事情不簡單,心裡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正在她長吁短嘆之時,沐元澈派人給她送來一個“好消息”,安紋懷孕了,她又要當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