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鬼打牆

出了靖邊城, 北風更緊了,裹挾着鵝毛大雪刮在人臉上,又冷又疼, 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 到處都是茫茫的白雪, 將暗夜映照得如同白晝, 散漫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白陌阡抹了抹臉上的雪霜, 呼出口白氣,擡眸朝四下望了望,鋪天蓋地的雪幕中, 夜行者步履穩健,很快便遠的只剩下一個黑點。

黎紹與他並肩走着, 時不時拉他一把, “小心摔着, 將障目符貼在心口,還跟得上麼?不行變回兔子, 我抱着你。”

白陌阡左想右想,爲了不給黎紹添更多的麻煩,他決定變回兔子,這樣他省事,黎紹也不用時時刻刻操心他一個大活人。

變回兔子, 白色的皮毛和茫茫雪地沒有什麼差別, 白陌阡蹦躂了兩下, “嗖”地躥到黎紹懷裡, 小爪子拍了拍黎紹胳膊處的落雪, 然後用溫熱的肚子將黎紹的手團住,“我給你暖手。”

黎紹撓了撓他的肚子, 白陌阡瞬間炸毛,用前爪手忙腳亂地摁住黎紹的手,“別、別亂摸!”

客棧老闆走在一旁,看着這兩人打情罵俏,粗獷的臉龐流露出絲絲柔軟,做他們這一行的,壽命都不長,他這輩子無妻無兒,伶仃一人,最大的願望便是自己的弟兄們都能平平安安,先生將弟兄們救出來,這份恩情,他一輩子都還不清。

大雪將地面盡數覆蓋,舉目四望,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夜行者都是身經百墓,就憑一張圖紙,一雙眼睛,便能在任何情況下找準陵墓所在。

白陌阡窩在黎紹懷裡,昏昏欲睡。

隊伍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頭的人停了下來,黎紹捏了捏他的耳朵,“兔兒別睡,醒一醒。”

低沉清冽的聲音傳來,將白陌阡浮動的思緒一下拽了回去,白陌阡一個激靈,睜開眼,他大口呼吸了幾下道:“適才耳邊嘈雜的很,可是又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昏昏沉沉,只想睡覺。”

黎紹的表情有些嚴肅,他將白兔子往上抱了抱,薄脣蹭了蹭白陌阡的臉頰,“不可睡覺,再困也不行。”

“發生什麼事了?”白陌阡心道不妙,忙睜大了眼眸,用爪子呼嚕了一把臉。

黎紹眯了眯眼眸,並未答話,只皺着眉輕輕搖了搖頭。

“五爺,咱們似乎遇到鬼打牆了。”前邊尋路探墓的夜行者氣喘吁吁地跑至客棧老闆面前說道,“這雪下頭是個小丘陵,咱們已經在這繞了一個多時辰了,你瞧,之前走過的腳印還沒被雪蓋上呢。”

白陌阡聞言,垂眸朝地上一掃,皚皚白雪地上赫然出現了三四排腳印,雪下的泥頭都被翻了出來,薄雪覆蓋了上去。

客棧老闆低聲咒罵了一句,他朝地上吐了幾口唾沫,粗聲粗氣道:“拿犀牛角來,燒亮了讓爺爺我瞧瞧是那個大羅神仙趕攔咱們的路。”

夜行者應了一聲,很快便有另外一位夜行者遞來了一枚泛着幽幽黃光的尖角,客棧老闆從懷裡摸出火石,擦了幾下後,將犀牛角點着,北風捲着雪花撲來,似乎想要將火撲滅,黎紹擡袖擋住,指尖一錯,一道金光避風罩便落在犀牛角上。

客棧老闆道聲“多謝”,黑夜中,他手裡微弱的金光只能照亮周身一圈,黎紹擡眸朝四周掃了一眼,“依着圖紙的路往前走,留下記號,我和五爺在前頭開路。”

“諾!”夜行者點頭,朝衆人點點頭。

於是,停滯下來的隊伍又開始緩緩移動。

白陌阡謹記着黎紹叮囑他的話,一路上高度緊張,對耳畔嘈雜的聲音不再凝神去聽。

鵝毛大雪終於小了下來,一陣北風颳過,呼號着捲起地上薄薄的雪霧,黑濛濛的蒼穹間,僅有燃燒着的犀牛角的一抹金光,恍若擎燈的守門人,在漫無邊際的黑色中,等待歸人。

“咦,奇怪!”客棧老闆的一聲驚呼將白陌阡的思緒拉回來,他低頭看着腳下泥濘斑斑的路,臉色變了變,“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了,可是犀牛角沒有照到任何邪祟啊。”

隊伍再一次停了下來,衆人都陰沉着臉,有人望着遠處,有人看着腳下,一股莫名的煩躁和驚慌在衆人之間緩緩漫延開來。

“莫要驚慌,大家三人成團圍在一處,小心些!”客棧老闆拍了拍手,朗聲吩咐。

他將手下的兄弟安頓好之後,重新回到黎紹身邊,低聲道:“先生,犀牛角都找不出的東西,恐怕凶多吉少,您看要不要開天眼瞧上一瞧,若是厲害的主,咱們便好生勸幾句,趕路要緊。 ”

黎紹在停下腳步後便走至一座小丘陵上,向四處眺望着,聞言,略一搖頭,沉聲道:“不用,你隨我來,我知怎麼破這障眼法。”

白陌阡從黎紹懷裡爬起來,他吸了吸鼻子,結果被嗆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用爪子揉了揉道:“師兄,好重的血腥氣。”

客棧老闆眨眨眼,他呼吸了幾下,除了灌了幾口涼風外,根本沒有捕捉到白陌阡所說的血腥氣。

黎紹將他塞回懷裡,“你我現在共感,自然聞得見。老實呆着,不許搗亂,不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以及聞到什麼都給我憋着。”

白陌阡癟嘴,黎紹所說的共感,便是兩人分享感官,他們上一世魂魄相融,他身體裡的內丹又是黎紹的,所以只要黎紹解除掉手腕上的含章符,兩人便會共感。

客棧老闆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也深知“人死於話多”的道理,當下緘口,恭敬跟在黎紹身後。

黎紹從袖籠裡拿出一柄短小的匕首,朝自己手心一劃,白陌阡疼得眉心直跳,他咬着牙沒出聲,黎紹反掌掌心向上,很快,他的整個左手便滴滿了血,他蹲下身,在雪地上用血手畫下一道符篆,接着起身繼續朝前走,每隔五步一停,就這麼走了大半個時辰,黎紹終於停了下來,他草草地將左手包紮,轉頭看向一直謹慎小心跟在自己身後的客棧老闆,“五爺,接下來你應該知道怎麼做了罷。”

客棧老闆怔愣,他順着黎紹的目光朝地上望去,臉色瞬間變了。他們現在站在原來的小丘陵上,然而在他的面前,茫茫白雪地裡,赫然出現了一串外圓內方的古怪咒印——招陰陣!

所謂招陰陣,是在積屍地或者古戰場這類死人較多,怨氣較重的地方所佈設的一種陣法,意在將被大地鎖住的陰魂盡數招出,並藉由陣法,送他們入輪迴。畫這種陣法的人必須事事謹慎小心,一旦有細枝末節出了差錯,變回遭到萬鬼反噬。

難道他們腳下踩着的這片土地是個積屍地?不,不會,他生活在靖邊十幾年,從未聽人說在這地方挖出過大堆的死人骨頭,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僅剩的最後一個猜測,看來他們無意踏入了古戰場,結果被戰死沙場的冤魂迷了眼,那麼他的犀牛角便不是照不出邪祟,而是厲鬼太多,四周都是。

想至此,客棧老闆擡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連忙點頭,道聲“多謝”,連忙走下丘陵,低聲囑咐弟兄們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要輕舉妄動。

白陌阡伸了伸脖頸,輕輕舔着黎紹左手的血跡,小巧的粉紅舌頭弄得黎紹有些癢,他抓了抓白陌阡的下頜,溫柔了眉眼,“好了好了,正事要緊,等回客棧了,你再幫我舔也不遲。”

黎紹說完,擡手揮袖,閉眸默唸了幾聲,登時腳下的大地隱隱震動,尖銳的哭號聲傳來,聽得人牙根泛酸,畫在雪地上的符咒隨着雪的融化慢慢淌出殷紅的血水,從那陣中,一隻手伸了出來,接着是第二隻,第三隻......

要說修羅煉獄是什麼樣的,白陌阡覺着便是眼前所看到的樣子,成百萬上千萬的士兵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身上的盔甲各異,仔細辨別後,白陌阡眼眸一凜,心下一片雪亮。

這個古戰場,便是當年楚文王與墨國交戰的戰場,那一戰,兩國的兵量均在百萬以上,楚將白起擺出失傳已久的伏羲六十四變八卦陣,活捉墨卒五十萬。

當時楚文王曾提出用五十萬降卒換回昭文君,怎料墨王一口回絕,盛怒之下,楚文王下令,命白起坑殺五十萬降卒。

他們被冤死在這個戰場上的百萬墨卒迷了眼,黎紹迫不得已,只能將以血畫陣,先引出被坑殺活埋的那五十萬,再引出死去的其他士卒。

茫茫雪原上亮起一片又一片的綠光,很快便如同遮天蔽日的蝗蟲一般,在周圍密密麻麻集了一堆,衆夜行者盜墓了大半生,這還是頭一次見到比百鬼夜行還要有震撼力的場景,他們都大張着嘴,愣愣地看着那些陰兵步伐齊整地朝黎紹走去。

黎紹左腳點地,聽得微弱的一聲“格啦”,腳下的大地裂開一道細小的縫隙,接着,這條縫隙慢慢朝遠處蜿蜒,一直延伸到了遠處黑黝黝的長白雪山。

倏爾,一陣北風颳過,天雷滾滾,長白山頂濃黑的雲翻滾着、蜷曲着,閃電不時劈在山頭,一陣地崩山摧,只見長白山頂赫然出現了一扇接連天地的青銅門!

黎紹揮袖,悶雷陣陣,原本緊閉的青銅門緩緩打開來,四周黑雲翻涌,陰氣鋪天蓋地捲來,他將沾血的左手朝青銅門一指,原本立在雪原上的陰兵,就像得到了什麼指令似的,緩緩地朝長白山頂的青銅門走去。

夜行者們怔怔地看着這一切,看着百萬陰兵頭也不回地走進青銅門,待最後一名陰兵進入,青銅門緩緩闔上,濃雲消散,東方天際線間,一輪血紅的朝陽冉冉升起,璀璨的金光灑落在茫茫雪原。

四周靜悄悄的,黎紹抱着白陌阡回過身,逆光而立,朝山丘下的衆夜行者道:“我此番被逼無奈,開啓連接天地的青銅門,爾等今日親眼目睹,此門若是再次開啓,人間定會生靈塗炭,故而本尊命爾等世世代代守護青銅門,違約者殺無赦。”

“爾等抹去原來之姓名,本尊統一賜姓——弓、長、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