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檔時間:12/302008更新時間:12/302008——
林可鍾果然沒有再在小柳村出現,張大川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張大川並不後悔,雖然在夜深人靜,不免回憶起同樣地在“治窮先治愚,治愚靠教育”的大紅標語下,曾經是幸福等著小林回來的一家人;而那天,已經漫漶難辯的“治窮先治愚,治愚靠教育”的標語下,卻是被他趕走的孤獨修長的背影……所謂世事變幻、滄海桑田亦不過如此。
相比愛情的變幻,親情更穩定、更可靠。親情,才更像是他所信賴的大地。
這一天是國慶節放假,耀祖從學校回家小住。這才住校沒多久,兒子變高了也變瘦了。像天下間所有的父親一樣,張大川既心疼又高興,特意買來好些吃的給兒子補身。
過完節,直到耀祖快回學校去了,張大川把兒子送出村外,準備送耀祖上往縣上去的巴士時,耀祖不上車,耀祖忐忑地看著張大川半晌,支支唔唔說,“爸爸,其實……其實……俺……俺現在有一臺學習機……”
“學習機!”張大川有些楞,兒了上高中前,他也曾經想過給兒子添置一臺學習機,學英語用,可民教微薄的薪水,獨自供兒子上高中就很困難了,而且還得另存一些錢留作三年後兒子上大學的費用,張大川自己平日裡的生活省了再省,所以,購置學習機的計劃就暫時擱置下來。只是,大哥一兒1.女兩個孩子,還得贍養老孃,日子同樣過得緊巴巴的,他怎麼還給耀祖買學習機呢?那可得一千多塊錢呢。
“沒事,那是你學習用的,想要就要吧。不過多少錢呀,下次爸爸想辦法給你大伯還上!你大伯要養活一大家子也不容易啊。”張大川不想傷兒子的心,想了想,微笑著說。
“不……不是大伯……”
“不是他?那是誰呀?”張大川有些糊塗了。老張家是上上代才從外地遷入西部的,本家親戚不多,還有誰會捨得花那麼大筆錢。“那是你乾媽嗎?”白麗是耀祖的親生母親,雖說這些年她又再嫁了,又有了一個兒子,可對耀祖的關心絲毫不減,每逢過年的時候她不僅會給耀祖帶來親手編織的毛衣毛褲,押歲錢也是最豐厚的。張大川沒告訴兒子白麗纔是他的親生母親,前些年讓兒子認了白麗當乾媽。
對這個乾妹妹,張大川更是心內有愧,如果這筆錢真是白麗出的,哪怕不吃不喝,也得儘快還上。
“也……也不是乾媽……”
“那還有誰呀?”張大川完全糊塗了。最後,他想到了一個人,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粗聲說,“耀祖,爸爸跟你說俺們窮不能窮志氣,如果是……如果是那個人……你無論如何都不能要!”
“爸爸!”耀祖是張大川一手帶大的,看他的表情,再加上也耳聞了前些時村裡所發生的事,知道爸爸想歪了。趕緊說,“不是小林叔叔,是一個阿姨!她說是爸爸你的同學,叫甘鈴。”
“甘鈴?!”對那個所謂的老同學,張大川已經遺忘很久了。突然從兒子的嘴裡說出來,說不驚訝是假的,可是,甘鈴爲什麼要送給耀祖一臺學習機呢?“她還說什麼了。”
“她……甘阿姨說她生了重病,回老家來養病。她還說,她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想起以前的事,真是對不起爸爸你。送多了,爸爸也不會要,一臺學習機,就當對後輩的一點心意了。”耀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爸爸的表情。他從未不經爸爸許可,就收下別人的禮物,只是那個甘阿姨看上去太可憐了,又一直堅持,他這才自作主張地收下了。
張大川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這麼多年過去,當年的恨意也淡了。甘鈴是惡意想拆散他跟小林,不過最後他跟小林分開卻不是爲了甘鈴。兩個人之間,有緣就是有緣,無緣就是無緣,起決定作用的是兩個人自己,外界因素都是次要的。“那她現在住院了嗎?還是在家裡住著?知道她是生的什麼病嗎?”
“甘阿姨沒說,不過現在她是在家裡住著,沒在醫院。”
“那耀祖,你先回學校去,改天爸爸會去看甘阿姨,謝謝她送你的學習機。”
“好,那爸爸再見,俺走了。”耀祖跟張大川揮手話別,登上了去縣上學校的巴士。
甘鈴病了。改日當張大川到了縣上,按當年去甘老西養雞場打零工的老路找到甘家時,甘鈴正一個人坐在巷口。頭髮掉了許多,稀疏、乾枯、亂蓬蓬的,身上隨隨便便地套著一套老舊的棉質睡衣,臉色臘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眯著眼睛曬太陽。
張大川久久地站在馬路對面看著她,試圖從這個病入膏肓的女人身上找出一點當年全套白領麗人打扮的漂亮師妹的一點影子,可是,沒有。眼前的只是一個瘦弱不堪的鄉下女人。
後來,甘鈴似乎感覺到有人看她,一扭頭,就看到了張大川。張大川也老了,可是壯實的身板沒有變,質樸的笑容也沒有變,依稀彷彿就是多年前年青的窮民教、她的師兄。甘鈴笑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微笑,她說:“師兄,你來看我了呀。謝謝!”
“得的什麼病?”張大川快步穿過馬路,走到他身邊,難過地說,“你還是要到醫院去,這樣子一直呆在家裡也不是個事兒呀!命可是你自己的,你自己不珍惜還有誰珍惜呢?”
“我知道。”甘鈴說,“不過我這病是沒救了,在醫院裡躺著也只是等死受罪。我現在只想呆在家裡,呆在家鄉,回憶一下小時候、讀書的時候的好日子,這樣我也就滿足了。”
張大川說不出話來了。甘鈴已經生命倒計時,她想在生命的最後做些什麼、怎麼做,只應該由她跟她的家人來決定、來操心,而他跟甘鈴的交情遠不到這種地步。
張大川說:“你還想要我幫你做什麼事嗎?你可以說,我一定幫你做到。”
“傻師兄!”甘鈴撲吃一下笑出來。曾經的美麗雖然已經被病魔給剝奪得乾乾淨淨,但當她這樣笑的時候,還是讓張大川心裡顫了一下,依稀間,便又看到那個曾經使他迷糊、曾經使他有過少男的遐想的漂亮師妹,又回來了。可是當他定定神,眼前還是醜陋的病婦,哪裡有漂亮師妹的影子?張大川落淚了。
甘鈴也怔怔地看著他,嘆了口氣說:“傻師兄呀!你還沒傻夠呀?我那麼對你,你還……唉,這輩子,我做過最大的錯事就是傷害了你,如果有來生,我真地希望能嫁給你。你會是天下間最好的丈夫,我也會是天下間最幸福的妻子。”
張大川沒想到她這麼說,有些發楞,緊張地連連搓手,不知道該回什麼話。他是拒絕了小林,可也從沒想過餘生裡還要重組家庭。至於娶甘鈴,那更不知從何說起了。
甘鈴又笑:“騙你呢?我這個樣子,哪裡還想什麼嫁人的事。我只是感嘆,我這一輩子,自以爲長得有幾分姿色,一心想嫁給有錢人,卻總是失敗,處處碰壁。有錢人,都一個德xing,不是拿錢養情婦、包二奶,就是玩感情遊戲,你的小林,可能是唯一的例外吧。所以我纔不甘心。我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你的事,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那臺學習機,就當是我的一種補償吧。”甘鈴也知道,做過的那麼多錯事,不是一臺學習機可以償還的,但是,她已經這個樣子,做出別的補償也晚了。況且就算她真想嫁,師兄又要不要呢?
一生只落得累累的情傷後,這個心比天高、從西部鄉下走出去、又回到了西部鄉下的女人才明白,找老公,還是得找大川這樣的。嫁給有錢人不是不好,可也得看緣分才行。
聽她提小林,張大川出了會兒神,苦笑道:“別笑話俺了,這十里八鄉的,沒人不知道他早已經拋下俺走了。俺現在是跟耀祖一起過。耀祖這孩子聽話,讀書也好,有耀祖陪著俺一起,俺這一輩子也夠了。”
“這我也知道。不過,最近小林是來找過你吧。師兄,我最後勸你一句話,別讓自己這輩子留下什麼遺憾!”
“這……”張大川不知如何回答。這可能是甘鈴唯一一次表達對他的真正的善意,可惜的是,他卻只能心領。
“謝謝你來看我了,師兄。你走吧,好好照顧好耀祖!”甘鈴最後說完,很累的樣子,閉上了眼睛,繼續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張大川想想,也覺得她是一時的情緒失控,纔會開那樣的“玩笑”。畢竟,兩個人是那麼的不同,他還一個被男人給拋棄的男人,換作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想要嫁給他吧!
雖然善良,可他又不是木頭人。對這個曾經屢次陷害他的師妹,來看看她,幫她了卻最後的心願,已經仁至義盡。他點點頭說:“那好,甘鈴,你好好養病,下次俺再來看你。”
甘鈴也不知聽見沒有,直到張大川走遠了,她都沒有再睜開眼,只是眼角,兩行濁淚順勢流入了鬢角,最終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