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在關鍵時刻總是畏首畏尾,那麼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在他後面狠狠踹一腳把他踹出去。
所以,我用事實證明:倉舒的小屁股,很有彈性。
憑藉着我那猝不及防的一腳,加上倉舒非常“配合”的“嗷”地一聲,衆人的注意力已經成功地被我們吸引了來。倉舒無奈,只好硬着頭皮往他爹那裡走。這一次,倉舒的聲音更加的小。估計只有他的爹爹曹操,一個人可以聽見。不過,大家還是驚奇地發現,曹操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他的眼中閃過了驚豔,欣喜。最後,他豪氣地指了指前方的一條小河,“諸位隨我去稱象吧!”
果然,歷史還是按着它的軌跡不斷向前發展。倉舒回過頭,欣喜地看向他的孃親,那眼神中蘊含了太多話語。倉舒的孃親環夫人的那雙美目中,也隱隱地泛着淚光。我朝着倉舒做了個“V”的手勢以示鼓勵,見他疑惑地歪了歪頭,只好換成挑大拇指。這次他看懂了,衝着我使勁點了點頭。
不明所以的衆人紛紛跟隨着曹操他們而去,鬆散的人羣中,可以感覺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向我投來。我轉過頭,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那是一個俊美的少年,一身月白色的長衫,棱角分明的面容上,一雙幽深的眼眸中寫滿深思,而後卻又像明白了什麼,猛然明亮起來。當他發現我正注意他時,迅速收回了視線,轉身混入人羣之中。
若干年後,當我困於團團迷霧中之時總是在想,他是不是那個時候就已經發現了我的身份?因此纔會做出那種種讓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人羣中的曹仁這時也發現了站在一邊發愣的我,豪邁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賈弟,不去瞧瞧麼?”
“不了。”我搖搖頭,這個故事的結局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而且,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想眼下還是早些告辭,以免被那個深邃的曹操看出破綻,白白地給曹仁添了麻煩。
曹仁看着沉默的我似乎早有準備,只見他神秘一笑,剛毅的臉上流露出溫柔的弧度,“既然如此,那曹大哥帶你現在回鄴城可好?”
“真的?”我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曹仁,他卻沒有回答,而是回身吹了個呼哨。而後,只聽見“嘚嘚”的馬蹄聲,一匹黑得發亮的高達駿馬便奔了過來,它的身後還跟着老李的棗紅。
“曹大哥何時騙過你!”話音還未落,曹仁已然翻身上馬,隨後又用老方法將我提了上來。我彆扭地坐在他的身前,心中暗自抱怨這傢伙真是武將出身,總是用這麼“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我。
只聽得一聲“駕!”,馬已經飛奔起來,這一次竟比我們來時的速度還要快上數倍!我心裡極其害怕,覺得自己早晚會從馬上掉下來。曹仁見我顛得厲害,便單手拉繮繩,另一隻手環住我的腰幫我穩住重心。漸漸地,我發覺自己不再像來時那般狼狽,身體也能夠隨着馬的顛簸而調整平衡了。我從來沒有坐過這麼快的馬,只覺得自己恍若騰雲駕霧,要飛起來。
在確定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之後,我的膽子也漸漸大了。我興奮地看着身邊一閃而過的種種事物,深感這一雙眼睛在此時此刻真是不夠用呢!
我們越過平整的大路,穿過清澈的溪流,踏過碧綠的草地,迎着天盡頭的彩霞縱馬奔馳着。我從小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夠像電視劇裡的情景那樣,和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共乘一驥縱情奔馳於夕陽之下,那該是何等浪漫之事!沒想到昔日的幻想此時竟然變爲了現實。只可惜我們兩人一個是女扮男裝的“已婚少婦”,另一個則是敵軍將領。想到這裡,我越發覺得自己實在荒唐,不由得癡癡笑了起來。
“在想什麼如此高興?”曹仁忽而探下身來,夕陽的餘暉之中,他的瞳仁變成了金色。
“曹大哥如果有了心愛之人,想帶她去做什麼?”我將臉迎向夕陽,微微眯起眼睛。
曹仁聞言凝神思考了一會兒,繼而言道,“我會帶她縱情奔馳于山川田野,看盡天下雲捲雲舒!”曹仁說罷一笑,“賈弟可會覺得荒唐?”
我望着他從額頭到下巴的那一條線,心中卻莫名涌起一絲酸楚,於是強顏歡笑道,“確實荒唐得很呢!”
曹仁見我如此,笑道,“剛剛還嚇得臉色慘白,這會怎的又像個姑娘般活潑起來?”
我知道曹仁是笑我膽小,便譏誚道,“承蒙曹大哥擡舉,我這窮酸百姓,活這十八年來還未有幸見過什麼‘姑娘’。曹大哥見識廣博,還請賜教一二!”
曹仁聞言朗聲一笑,“你這小子,牙齒倒是伶俐!此時還是多保存好體力,待會兒恐怕還要吃些苦頭!”
這一次,我們沒有直奔鄴城的城門,而是繞道去了北面。當兩匹馬停在了山腳下,我這才明白曹仁所說的吃苦指的是什麼。鄴城的守衛相當森嚴,現在進城的唯一辦法就是翻過眼前的這座山。
爲了減小目標,曹仁把他的那匹叫做“黑風”的黑馬留在了山腳下的密林裡。古代的山並不像現在我們看到的那樣有許多提前開鑿出來的山路供人攀爬,只是在一些相對平緩的地方纔會有些樵夫留下的足跡。我本來就對爬山很不在行,加之眼下天色早已暗黑,所以大部分的路程都是坐在棗紅馬上由曹仁牽着往前走。我坐在乖順的棗紅馬上,透過高大的樹木望着天上那一輪明月,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不知爲什麼,我竟然開始希望時間能夠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等我們進到鄴城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
“賈弟,時候不早,趕快回家吧。”曹仁拍了拍我的肩膀,“若是以後遇到什麼難處,儘管去許都找我。”
果然,時間不會因爲任何一個人而停止。
“好。”我點點頭轉身離開。
沒有說:保重。
也沒有:謝謝。
只覺得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來,悶悶地不願再說一句話。天知道我今天犯了什麼病!
我一路小跑着來到梅苑的外牆,輕輕扒開牆上密實的藤蔓瞧了瞧,苑子裡很安靜。我微微鬆了口氣,看來一切正常!我躡手躡腳地鑽進苑子,輕輕推開房門 。房間裡燃着火燭,跳躍的燭光將人影晃得一閃一閃,更襯得屋內安靜異常。
“幼嬋?”我輕輕叫了一聲。
許久,靜靜的屋子裡才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知道回來了?”陰沉的聲音,透着怒氣。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內室之中走來的人,竟然,竟然是我的公公——袁紹!
“你今天去了哪裡?”袁紹冷冷地質問,表情糟糕之極。
我看着眼前這個高大的身影,一種無形的氣壓充斥在周圍的空氣之中,只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快速地跳動着,雙手不自覺地揉着衣角。我不知道袁紹爲何會此時出現在這裡,是發現了什麼端倪,還是他一直在監視着我?在弄清楚情況之前,我還是謹慎一些爲妙。我心中想着“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恭順言道,“甄宓聽說鄴城在袁家的治理之下乃是大漢第一繁華之地,便一時好奇忘了規矩,便裝偷偷到集市上逛了逛。”
“一逛就逛到深夜?” 聽到我的回答,袁紹臉上的不滿並未消退,卻也沒有加深。
“兒媳今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繁華盛景,一時激動,誰成想,卻迷了路……”我依舊和他打着“太極”,暗自打量着屋內,卻沒有看到幼嬋的身影。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從我的吩咐保全自己。
“不用找了,那賤婢倒是忠心得很,被我打了一頓,已經關起來了。” 袁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幽幽地說着。
聽到幼嬋被打,我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沒想到這個滿口仁義權傾朝野的袁紹,竟然會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婢女如此興師動衆甚至使用私刑。
然而袁紹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憤怒和仇視,他走到我身後的椅子上坐下,一派當朝第一大戶當家的威嚴。“新婚之夜衝撞丈夫已經是沒有婦德,我憐你年少不懂事不僅沒有讓熙兒休了你,還把你留在袁家好生伺候着。沒想到你如此不知輕重,竟敢偷偷拆開院牆出去‘閒逛’。如此違逆我袁家家規,實乃忘恩負義之舉!”
“忘恩負義?”我口中重複着這四個字,回想起我來到袁家的前前後後,那一樁樁一件件如今還歷歷在目。我真的不明白,爲何眼前這個害我至深的男人可以這樣虛情假意地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對我這個受害者進行說教!我冷笑,看着坐在面前的袁紹看我的眼神中逐漸透出異樣的神色,“公公又何必費力氣給我搬這些大道理。當初我嫁入袁家只不過是公公與我家兄長的一筆交易,如今袁、甄兩家均已如願得到所需,只有我被迫要在這牢籠之中度過一生,甚至還有可能繼續成爲另一樁交易的籌碼。我不去計較這些不公已是不易,試問公公對我的恩在哪裡,義又在哪裡?!”
“你——”袁紹語塞,那一雙老謀深算的眼上下打量了我許久。燭光打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更平添了幾分飄忽和虛無。“甄家幺女果然聰慧非凡,”袁紹說着,竟笑了起來,“原我本以爲你只是個柔弱女子,即便比尋常人家的女兒聰明些,卻也絕非會有如此心思,更不會有如此膽量。照你今日的表現看來,我倒是小看了你。”
我警惕地看着袁紹,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勝。
“爲何你不肯向平常女子那般目光短淺抑或怯懦膽小些。那樣的話,我袁紹定會如寵愛其他晚輩那般對待你……”袁紹惋惜地嘆了口氣,“是我兒沒有福氣,只懂得意氣用事。我可以放你離開袁家,去你想去的地方。”袁紹說着,神情像是等待獵物陷入陷阱的狡猾獵人。
“交換條件是什麼?”
“把你的婢女留在這裡,而你,要及時向我傳達曹家的動向。”
“什麼?”我聞言心中不禁一緊,看着袁紹一臉瞭然的神情,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今天的行動!
“如果我不肯呢?”
“那賤婢會死,那帶你回到鄴城的男人……也會死。”袁紹說着,臉上殺意乍現。“那一次若非有人相助他早就該死在我的弓箭之下,沒想到他竟然如此頑固,還會再次冒險進入鄴城。”袁紹看着面色有些蒼白的我,陰測測道,“這一次,如果我想,絕不會再放他回去。若是曹操失了他,定是會暴跳如雷吧。”
望着袁紹詭異的那一絲笑容,我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散了出去,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沉默了片刻,我開口,“我要再看一眼幼嬋。”
“當然可以,你現在可以去任何地方。”袁紹說着,給我讓開了一條路。“她就在梅苑旁邊的柴房裡。只要你配合,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虧待她。”
“多謝公公,您真是位正人君子啊。”我嘲諷了一句,見他臉色陡變,也不再理會,昂首走向柴房。
柴房,用來懲罰做錯了事的下人的地方。輕輕推開破爛的門,一股刺鼻的黴味迎面撲來。藉着月光,可以看到幼嬋原本白淨的小臉被打得腫脹變形,眼角還掛着淚痕。
“小姐?”幼嬋看到我,忽地睜大了眼睛,佈滿血絲的眼中立即出現了光彩。
“是我。”我心疼地望着她,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望着眼前這個和我朝夕相處了四年多的女孩被打得遍體鱗傷,我的心如刀絞。“是我害了你……”
“不,不,小姐,你千萬別這麼想!我沒事的,真的!”幼嬋流着淚撫摸着我的臉,輕輕替我擦乾臉上的淚。“那時聽到消息說鄴城城門關閉,城外人一律不得入城。我的心就慌了,露了痕跡,才讓他們發現……若不是我不小心……”
“不,沒用的,袁紹他……早就知曉了……”看着幼嬋臉上強擠出的笑容,那憔悴的面容,讓我的心中溢滿了愧疚與傷痛。“讓我扶你回去吧……”
我輕輕攙扶着幼嬋回到了屋子裡,看着她帶着微笑心滿意足地睡去。
屋外明月高懸,月光穿過無數樹杈落在地上,彷彿鬼怪猙獰的魔爪,亦像是袁紹剛剛那陰測測的笑容。原來他早已計算好,只是待我上鉤而已。而如今,我卻已被他逼上這條不歸路。我漫步在一片黑暗之中,像是一個迷路的人,周遭的黑色猶如翻滾的迷霧,團團包圍着我,快要窒息。然而天亮之後,等待我的將是另一種更加可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