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裡?!”黑夜中,一聲高喝打斷了我的思緒。只見不遠處一串燈火移動而來,原來是巡夜的人。
我如今身份特殊,若是被他們發現,難免又是一串麻煩。想到這裡,我便貓下腰悄悄地往身後的假山裡面退。然而還未等我完全退進去,卻撞到一個壯碩的身體。我被嚇得魂飛魄散,剛要驚呼出聲,嘴巴卻被身後之人用手捂住。一陣熟悉的氣息慢慢向我襲來,似是沾染了溪水、青草還有斜陽的味道。我全身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立即呆在那裡。
“到底是誰?!還,還不快給老子出來!”巡夜的人已經到了眼前,正小心地試探着。
我的心狂跳着,不知如何是好。身邊那人卻沉着地對我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陰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潛意識裡相信着,聽從着。我原本以爲他會像武俠片裡的大俠一般飛將出去與那羣人酣戰三百回合,然後威風凜凜地離開。沒想到,他竟從身後變戲法似地掏出一隻老貓放了出去。
“喵~”老貓一獲自由,便“嗖”地一下竄上了院牆,隨後慵懶地弓了弓腰,不滿地朝着衆人叫了兩聲便跑走了。
“竟然是老貓一隻,害得老子虛驚一場!”爲首的巡夜人暗舒了口氣,咒罵了幾句,便帶着一衆人到其他地方巡查去了。
聽着巡夜的人們腳步聲越來越遠,我真不知道該說那羣人白癡還是說這人“機警”。不過不論如何,眼前的警報算是解除了。我於是微鬆了口氣,這才發覺了身後那人的手還搭在了我的胸前,於是連忙從他懷裡彈了出來,整了整衣服。
“賈弟?”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黑暗之中,我看到了曹仁的眼睛。那麼明亮而有神,那麼真誠而銳利,極像某種夜行動物。
想不到轉了一大圈,我們竟然又在這尷尬的地方相遇了。
我無言地站在原地,耳朵裡喧囂着自己的心跳聲。心中悄然亮起一片光亮,卻又在瞬間熄滅。我想如果再早一些的時候,我是希望再次見到他的。然而此時,我想起了袁紹的話,還有被打的遍體鱗傷的幼嬋,想起了現在自己的處境,又想起了夕陽下曹仁金色的瞳仁。不,他們不該重合在一起,永遠不。可是爲什麼,命運爲何會這樣無情,要把我僅有的一點美好回憶也打碎?
“你瘋了嗎?知不知道這是哪裡?想送死嗎?”我對着曹仁低吼,身體卻在顫抖。然而眼前的身影卻一動未動,黑暗之中,我感到那熟悉的目光正注視着我,亦或者說,是在審視着我。
“賈弟是袁紹的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帶着含糊的語氣,卻像是萬把尖刀刺入我的心裡。一方是無法承認的事實,另一方是不願欺騙的人。夾在中間的我,只覺得全身的關節僵硬,自以爲在拼命地呼吸,卻窒息。“隨你怎麼想吧!”我無視着愣在那裡的曹仁,轉過身,真想把自己藏起來,逃離這個人的視線。
然而我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笑聲,像是溪水穿過竹林,亦或是陽光透過烏雲。“我倒是忘記了,今日奔波了一天,賈弟現在想必是餓得快昏了。不過這裡可不是找吃的的地方,”曹仁說着,一把拉起我,“曹大哥這就去帶你找吃的,順便把那棗紅馬送回去!”
曹仁拉着我就走,好像我們並不是在袁紹的家裡,而只是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心裡委屈至極,拼命掙脫,“喂,你不是懷疑我嗎?”
“生氣了?”曹仁說着,停下來輕輕放開了我的手。一雙黝黑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我,那是一種既溫柔又有力的眼神,在這其中我看到了許多,卻偏偏沒有懷疑!“是我錯怪賈弟了。若賈弟是袁紹之人,怎會險些在城樓送命,又怎會一見到巡夜之人便閃身躲藏。況且……”
“況且什麼?”我追問,然而還未及曹仁回答,我卻聽得肚子裡傳來一陣聲響,如同悶雷……
“況且身體是不會騙人的。”曹仁說着,眼中的笑意更濃。原來他是把我當成了來袁家偷盜的小偷!
於是在這一天,我越發覺得曹仁是個神奇的人。俗話說“兵不厭詐”,然而如他這般神經大條又那麼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怎麼會如此生龍活虎地活到現在,還當上了曹操的將軍?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隨曹仁離開了袁家。曹仁向我問了一些關於我“弟弟”幼嬋的情況,我一路上東拼西湊,總算把故事抹平了。我幾次想問他,爲何會出現在袁府。然而,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自己不也是隱瞞了很多嗎?
在城北那兩個蒼老的桑樹之下,我見到了老李的妻子。這個被老李誇得天仙一般的女人,有着粗壯的四肢和略顯粗糙的皮膚。在得知自己丈夫的死訊之後,她痛苦地跪坐在地上,拼命壓抑着喉間溢出的抽泣之聲,彷彿整個人都要化爲一片悲涼。
我望着眼前這個悲痛欲絕的女人,忽然驚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甄芙了。原來的甄芙是讀過歷史,也明白時代演進的過程的。她應該知道,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東漢末年,戰爭、殺戮每一天都在發生着。這個時代原本就是充斥着各種生離與死別。而第一次,當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的懷裡漸漸冰冷的時候,我卻無法抑制內心之中翻涌的情緒。我無法形容在那一刻自己到底感到了什麼,悲痛、恐懼、絕望彙集成了巨大的洪流,在我的心牆崩潰的剎那,象山一樣的洪水朝我奔騰而來,將我的意志擊潰,灰飛煙滅。
“爲什麼,爲什麼非要這樣……”我哽咽着低語,雙手緊緊地握拳。當一切被強制壓抑的負面情緒全都傾瀉而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頭好痛。
“想哭就哭吧。”曹仁將我的頭輕輕埋在他的手臂裡,春日的夜晚,風依舊寒涼冷漠,唯有從他身體裡傳來的溫度告訴我這裡不是冷酷的地獄。我在自己的黑暗中痛哭流淚,周圍散發着微苦的氣息,依舊夾雜着熟悉的青草斜陽。
幸好,在這樣的時刻,我的身邊還有一個人陪伴。
離開老李家的時候,李大嫂執意要讓我們把棗紅馬帶走。她說老李生前愛馬如命,這棗紅馬是老李在野外馴服的,若加以□□則可日行千里。把馬交給我們,總比將來賣給馬販對得起老李。我們推脫不過,便把身上所有的盤纏都留給了她,趁着夜色原路離開鄴城。
“我剛剛……很丟人吧……”想起自己剛剛哭得那副慘樣,我耷拉着腦袋坐在棗紅馬上,悶聲悶氣地問着前面牽馬的曹仁。
曹仁轉過頭,晨輝初現,太陽的光霧從他的身後漫出來,勾勒出他側臉的那一條線。那剛毅的下巴,那通挺的鼻樑,還有那溫柔而有力的眼神,讓人忍不住去想,這如鋼鐵一般的男人,是不是從來都無所畏懼。
“我十四歲那年,雙親被叛亂的匪兵所殺。我帶着純弟混跡於流民之中,終日漂泊。那個時候,我幾乎每晚都會夢見雙親慘死的場面……”曹仁安靜地看着我,炯炯有神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同於以往的神色。朝陽沿着他的身側慢慢往上爬,穿過他伸出的臂膀,陽光射到了我的眼睛裡。“死亡並不可怕,它是男人成長的證明。”曹仁說着,有力的手輕撫着我的頭。
他居然,會對一個才見過三次面的人如此關懷。在這一刻,我似乎開始明白,爲何眼前的這個男人可以成爲曹操最爲看重的將領之一,爲何他可以讓手下的兵士死心塌地地將性命都託付到他的手中。
因爲他值得。
當我們走到山下的密林時,均已是精疲力竭。留在那裡的“黑風”見到了自己的主人,興奮地踱着蹄子低鳴。曹仁將黑風解下一同帶到了一小片草木稀疏的地方,又從馬上解下了酒囊。“喝點兒,吃些東西,再睡上一覺,然後曹大哥好好教你騎馬!”
我輕輕接過酒囊,仰脖喝了一口。甘甜辛辣的液體順着喉嚨往下滑,暖暖的流進胃裡。我懶懶地倚在一塊石頭邊,靜靜地看着曹仁蹲在溪水邊收拾着剛剛順路獵到的兔子。睏意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連同連夜的奔波和疲憊。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混跡於青草和泥土的清香之中,漸漸地變得飄忽。
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睡了不知多久,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塊厚厚的草墊上。眼前是一堆篝火,火上還架着油亮亮香噴噴的兔肉。
“吃點兒。”曹仁見我醒了,將烤好的兔肉遞給我。他的眼底有着疲憊的暗色,然而眼中卻全是笑意。
我迷迷糊糊地接過那考得焦黃鮮亮的兔肉,輕輕地咬了一口,困感卻在那一瞬間消失。
出乎意料的好吃。
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好的手藝,脂香肉滑,若是再加些鹽,一定是人間極品。我的食慾就這樣被撩撥起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也顧不得形象,大嚼大啃起來。結果就是——一不小心,吃撐了。
我摸着自己鼓脹脹的胃,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像現在這樣,幕天席地,有篝火,有美味,困了便躺在草地裡小憩,聽着樹上的鳥兒唱着悅耳的歌,實在是一種享受。
曹仁睡在已經熄滅的篝火的另一邊,陽光透過樹影照到了他的身上,形成一個個跳躍的圓形亮斑,帶着乾燥柔和的溫度。沉睡中的曹仁有一種十分安然的氣息,像是天生就是這大自然的孩子。
我吃了太多肉,如今睡也睡不着,便輕手輕腳地走到溪水邊,就着溪水洗了把臉,又漱了漱口。這泉水清冽涼爽,摸在手上滑滑的。我在這如明鏡一般的清澈水邊又往臉上補了些桐油,卻看到自己的衣服上不知何時沾了幾塊污泥,想必是昨晚天黑,不知從哪裡蹭來的。回頭看曹仁還在睡,便又往下游走了一段,脫下了外衣用清水洗淨了。溪水邊盛開着各色野花,花瓣青葉五彩斑斕地漂浮在溪水上,芬芳的香氣引來了幾隻翻飛的彩蝶,調皮地在四周飛舞着。我興致盎然地看着眼前的美景,玩得正歡,那幾只彩蝶卻忽閃着美麗的翅膀飛走了。
我扭頭一看,卻見一個陌生的俊美少年伴一匹駿馬正站在我的身後。只見他身姿挺拔高挑,穿一襲月白長衫,越發顯得俊逸出塵。那一雙狹長的鳳目此時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渾身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趕緊地穿上了外衣,將胸前的衣襟拽的緊緊的。“你是哪家的少年,看人家梳洗,怎的也不出聲?”
“你是女子?”少年偏過頭,靜靜地打量着我。
“我是男是女關你何事?!”我迅速地背過身傳好了衣服,暗自氣惱這光天化日荒郊野外,怎的會突然在人家洗漱的時候竄出這麼個白衣少年。
許是聽到了這裡的聲響,曹仁也循聲走了過來。當他看到眼前的少年時,炯炯有神的眼眸中立即煥發出異樣的神采。
“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