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孝叔。”那少年對着曹仁行了一禮,繼而恭敬地言道,“父親已經先行撤軍回南岸休整,並吩咐我送信給您。”少年說着,從身後拿出一方素絹。
曹仁聞言臉上肅穆了幾分,他接過素絹展開細讀,不禁大喜過望,“如此看來,擊敗袁紹則是指日可待!”
於是在回曹營的這一路上,曹仁無論是教我騎馬亦或是做其他的事情,臉上無不洋溢着濃濃的笑意。而我的馬術也在他的□□之下不斷進步着。相比於曹仁的爽朗,他的這個侄兒可是沉默得多。除了初見時的那幾句,子桓可謂是惜字如金。然而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卻總能感覺到這少年的視線在一刻不停地跟着我,猶如芒刺在背。
“爲何總是盯着我?”我趁着曹仁打獵的功夫質問着眼前的少年,許是因爲我去到曹營的動機確實不純,所以便分外在意這少年的目光。
“爲何要女扮男裝?”子桓靜靜地看着我,墨玉色的眼眸猶如幽潭一般,粼粼泛着波光。
對於這傢伙所答非所問的習慣,我早已經領教過,於是決定先退讓一步。“如今世道,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眼下田地荒蕪,土地歉收,哪裡還能比軍隊更能餬口?然而若我以女子身份出現,保不準會被充作官妓,後果可想而知。”我言罷垂下眼眸,雖然這些話中有編造的成分,然而卻並非完全不是我的所思所想。
子桓聞言陷入了沉默,或許對於眼前這個少年來說,有些真實還顯得過於殘忍。
曹仁說棗紅馬雖是良駒坯子,可惜馴化太晚,劣根短期難除,便一直讓我用他的黑風練習騎術。而那黑風似是對這個安排“頗有微詞”,每當我要騎上它的時候,它就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不是搖頭就是甩胯,直到把我搞得搖搖欲墜尖叫連連才肯罷休。而轉眼之間卻又滿目深情加怨念地望着行在前面不遠處的曹仁和棗紅,就像看見老相好有了新歡一樣的怨。曹仁和棗紅快些,它就快些;曹仁和棗紅慢些,它也慢些;曹仁的馬停一停,它就趁機搖頭擺尾地跟上去;曹仁的馬奔出去,它也跟着奔出去,絲毫不顧及馬背上我的感受。
我這廂裡被顛得快得了飛蚊症,子桓那小子卻只是看看熱鬧一笑了之。在繼續“監視”我的同時順便在黑風情緒極端失控的時候過來控制一下。
這樣走走停停,最後,我們的腳步停在了黃河岸邊。
過黃河是要坐船的。
雖然由於發源地和流經地的問題,這時的河水也是攜帶着些泥沙,但卻還是要清澈得多。我望着眼前浩浩蕩蕩的黃河之水一望無邊,心中的震撼無法言喻。在我的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這麼寬闊,如此狂放不羈的河水。它像是一條剔透晶亮的長龍,蜿蜒于山川河流平原深林之間。它就那樣撒歡似地向前流着,一刻也不停歇。它將匯入更加廣闊的大海,褪去它淡淡的黃土顏色,最終融入一片蔚藍。
我們三人和其他許多人並排坐在一個大大的船艙裡,這船並不算小,可以同時載着人和馬過河。但是,在如此寬闊的河流之中,它卻渺小的仿若水中的一片柳葉。我望着這寬闊的河流,思緒沿着水流越漂越遠。記得小時候,我也是喝着黃河水長大的。只不過那時候我喝的水是通過人工引到一個叫做“潘家口”的水庫,再流入城市,進入千家萬戶的自來水管道中。如今歷史穿越千年,有些東西變了,消失了,而有些卻可以歷經千年,依舊美麗磅礴。
正在我感嘆之時,幾個衣着華麗的紈絝公子的議論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張兄,你可聽說了最近北邊的傳言?”
“你是說那個歌謠?”
“不錯。‘甄宓德才四海挑,命貴貌美勝二喬。相士一語破天機,得甄宓者擁天下!’”
“這歌謠我也有所耳聞。那甄宓確是有名的才貌雙全,且被相士劉良斷言命格貴不可言。現今她已經成了袁家的媳婦兒,莫非袁家纔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此話倒有幾分道理,不過,要知道河南邊的那位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他最近新納的那位夫人原先可也是別人家的媳婦兒。”
“哦?那王兄有何高見?”
“自古成王敗寇,掌管天下之人,自然是何等女人都可到手。區區一個甄宓,又怎能定下江山?”
“我看王公子所言醋味甚濃啊,我聽說王家原先也曾向那甄家五小姐提過親事,結果卻被人家拒絕。如今莫不是成了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李兄此言差矣,王某聽聞,李家不是也曾偷偷託人去過甄家?”
“自古窈窕淑女,自然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啊。”
那幾個紈絝說得眉飛色舞,倒是引來了衆人的注目。就連曹仁和子桓也將頭偏向了那一邊。
“小弟從江南而來,不知那甄宓是何等風姿?”一個年紀尚輕的公子將手中的摺扇一收,傻乎乎滿臉神往。
那李姓公子聞言清了清嗓,“李某倒是見過甄家的四小姐,那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過比起她家五妹,卻還差得遠。那五小姐不僅貌美,琴技更是精湛,據說她的琴師可不是別人,正是荊州的那位聖人啊。”
“王某倒是見過五小姐撫琴,那時候她還未過及笄之年,因相隔甚遠,只看到萬花叢中一個白衣仙子。那一曲‘高山流水’確是精妙無雙,精妙無雙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昔日武帝愛妻,不過此等風華!”
衆人聞言皆是一陣感嘆,唯有我坐在一邊。只感到背後陣陣涼風襲來,輕輕吹着我那一身冷汗……
待下船之後,我們三人又行了許久。回想剛剛船上的聽聞,我的心中不免一陣陣不安起來。不知那莫名其妙的“得甄宓者擁天下”的傳言到底是出自誰手,又是出於何種目的。不過不論如何,他卻給我的曹營任務帶來了更大的風險和負擔。
如今我雖然答應了袁紹會爲他通風報信,然而除了知道在曹營之中會有袁紹的探子與我聯繫之外,其他的卻一無所知。作爲袁紹,自然不會把他的全盤計劃告訴一個身爲棋子的我。而於我自己,也自然是知道此次袁曹對抗,最終的勝利者會是曹操一方。所以我能做的,就是盡力在不逆歷史洪流的基礎上,利用各種力量在這戰爭的夾縫之中帶着幼嬋逃出生天,再逃之夭夭,遠遠地離開這一片是非之地,舒舒服服地過我們的小日子。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舒緩了許多。
“就快到了!”曹仁轉過頭,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一大片軍營。天地之間,他的身影筆直挺拔,即便是最好的松柏也無法相比。我在心裡暗自盤算,若是在我們逃出生天之時可以把這傢伙也拐走,如他這般正直單純之人,永遠也不必擔心他會對我們做出什麼越舉的行爲。從此日日爲我和幼嬋上山砍柴,下水撈魚,做美食、當保鏢,豈不要樂死我倆?
“子孝叔乃是營裡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呢。”一個聲音輕輕地飄進耳朵裡。
恩,這話說得深得我心。我聞言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是啊,上得沙場,下得廚房……”誒?是誰在說話?我轉過頭,卻見到子桓俊逸的臉上正勾着一抹戲謔的淺笑。他挑眉瞧着我,如墨的幽潭中泛着層層波光。我立時覺得臉上如火燒一般,梗了梗脖子,“你這壞小子,胡說什麼呢?還,還敢笑!”
“明明是某人一直衝着子孝叔傻笑纔是,”子桓狀似無辜,臉上的笑意卻更濃。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少年的笑容,雖然十分清爽養眼,卻也十分欠扁。尤其是他那眼中不論何時都會在不經意之中流露出的警惕,彷彿永遠都會將人拒之千里而無法親近,亦無法相信。不過也許這纔是更適合於在這個時代生存的人,據曹仁所說,這個子桓可是曹操最爲看重的兒子。
“曹將軍,子桓少爺,你們可回來啦!”剛到營帳之前,便有小兵急急忙忙叫住了我們。
“何事如此驚慌?”曹仁和子桓幾乎同時問話。
那小兵環顧了一下左右斂聲說道:“今日有官員在官渡之戰繳獲的物品中發現了咱們的人給袁紹的信件,時間都是官渡戰前,剛剛都拿到曹公那裡去了。”
曹仁和子桓聞言都是一愣。官渡戰前的信件,還是給敵軍的,這顯然是通敵背叛的證據。若是按圖索驥一個一個找下去,想必能將那些有過二心之人一網打盡!此時是忠是奸,便全在堂上,勢必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連我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知這一向被後人稱作“奸雄”的曹操會如何處置這些“亂臣賊子”?我一面想着,一面趕緊下了馬跟在曹仁與子桓身後,徑直來到曹操的營帳之中。
不出所料,這裡果然已經聚滿了人。而令我意外的是曹操現在的表現,此時的他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嚴肅,而是正在悠閒地嘬着茶,眼神之中毫無殺氣,但卻依舊深邃銳利。而再看其他人可都沒有這麼悠哉的心情了。只見他們有的滿臉憤怒,像是要把叛徒手刃;有的眼神慌亂,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有問題;有的雖表情鎮定,但額頭已經爬滿了汗珠……
營帳內安靜異常,只有在場人不同頻率的呼吸聲起起伏伏。我躲在人羣之中向曹操周圍瞄了一眼,只見他身旁的桌上果然堆着不少信件,少說也有幾十封!如此龐大的數量,定是牽連甚廣。不知會有多少條人命將因爲這些信件而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然而曹操似是完全沒有被這緊張的氣氛所感染,他擡眼看了下帳下的一張張臉,像是在等待着什麼。在等待着有人出來自首嗎?我暗自想着,依舊靜觀其變。
“曹公,”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首先打破了僵局,“敢問這些信件該如何處理?”
聽到這句話,連我的心中都有些震驚,更不用去瞧其他人那一雙雙驚詫的眼神。當下的情況氣氛如此蹊蹺,衆人摸不清曹操的意圖,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牽連了進去。而這位大叔卻神態自若,不急着提議誅殺叛臣表忠心,而只是問了這麼一句廢話。
我心中好奇,靜靜地觀察着曹操的反應。
只見曹操依舊笑得從容,讚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叔,朗聲說道,“官渡一戰,我軍以少勝多,軍中人人都是功臣!文若啊,”曹操走到大叔面前,俯身吩咐道,“把這些信件都燒了吧!”
衆人聞言都是一愣,齊刷刷將目光彙集到那叫做文若的大臣身上。
“是!”文若大叔得令,眼中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他對曹操深行一禮,隨即高聲說道,“曹公深明大義,我等一定誓死效忠!”
其他人聞言緩過神來,急忙齊齊行禮,“誓死效忠曹公!”
一時間帳中呼聲震天,不絕於耳。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心中彷彿有着什麼東西被撼動,被改變了。
“荀彧不愧是王佐之才,子房在世,果然深知曹公心意!”看着身旁曹仁一臉的欽佩,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文若大叔就是當時赫赫有名的謀臣——荀彧!
自古至今,什麼罪名都好說,唯獨通敵背叛之罪,幾乎很少可以被原諒。就算是在現代,若是有人泄露了國家機密,後果也是相當嚴重。我原本以爲依曹操的個性,今日就算不會大開殺戒,也會處死幾個犯罪情節嚴重的來殺雞儆猴,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情竟然就這樣結束了!
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能夠原諒背叛的胸襟氣度,並非人人都有,也許這便是曹操能夠最終統一一方的原因之一吧!
所以的所以,對我這個業餘特務而言,曹操這人很危險,我要離他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