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慢慢地平靜下來,忽然擡起頭,看着羋月:“母親,我殺人了!”他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這件事,卻強撐着自己去面對,甚至勇敢地準備承擔這件事所有的嚴重後果。但他的表情中卻有一種畏懼,他畏懼的是她這個母親,怕她對他失望,怕她將他責怪。但他雖然害怕着,卻硬着頭皮,不願意後退也不願意再撒嬌。
羋月心頭一痛,將他摟在懷中,撫着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對他說:“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殺的是惡人,如同殺一條狗。你沒有錯,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傷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親,是我不聽話,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奸人之計,還害得母親……”他說到這裡,難過地低下頭去。
羋月沒有想到,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經這麼重了,她柔聲安撫道:“子稷,誰都會犯錯的,母親也會犯錯。這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不會摔跤的人,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路,不是嗎?”
嬴稷臉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靜,可是他剛從那種愧疚的情緒中走出來,就又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他拉住羋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親,我、我害怕……”
羋月柔聲問他:“你怕什麼?”
嬴稷忽然打了個寒戰,喃喃地說:“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着驚恐,說到血的時候,不禁閉上了眼睛:“我這幾天總感覺到那些血濺在我的身上,那個人的眼睛一直瞪着我,瞪着我……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太膽小?”
羋月低低的聲音格外堅定:“子稷不是沒用,也不是膽小,只是你還太小,就面對這一切了。大爭之世,每個男兒都有可能走上戰場,與人生死相搏,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你父王、你的先祖們,也都是經過這一關的。他們也同你一樣,恐懼過、害怕過。歷代英君明主,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繼續面對,直到戰勝恐懼。”
嬴稷擡起頭來,臉上還掛着淚珠:“真的嗎?”
羋月微笑點頭:“母親不會騙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卻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兒魯莽行事,才害得母親……”
羋月搖頭:“不,子稷還小,如今有母親在,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好嗎?”
嬴稷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努力地擡頭挺胸:“不,母親,我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很勇敢的。您說過,父王和先祖們都要上戰場呢,我如今可以保護母親了。”
羋月見他如此,欣慰地笑,輕撫着他的頭:“好了,小男子漢,如今可以睡了嗎?”
嬴稷羞澀地一笑,又鑽回自己的草窩中,閉上了眼睛。
羋月吹熄了火把,輕拍着嬴稷,慢慢地哼着兒歌,不知不覺,小小男子漢就在母親的兒歌聲中睡着了。看着他的睡顏,羋月輕嘆一聲,起身走出草廬。
但見銀光似水,灑落一地,羋月擡頭,見黃歇站在面前,滿臉關切之色:“子稷沒事吧?”
羋月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剛纔把你也吵醒了?”
黃歇搖頭道:“我還未休息呢!”說着指了指火堆,說,“你若不睡,也來烤烤火吧。”
羋月點了點頭,坐到火堆邊。自昨夜開始與黃歇重逢,這一天一夜,都在逃難之中,竟是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不曾問過他爲何會如此湊巧,來到薊城。
只是,畢竟相隔多年,兩人對坐在火邊,待要說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羋月方道:“你……”
恰在此時,黃歇也同時開口:“你……”
黃歇的手輕輕放到羋月的肩頭,輕嘆:“皎皎……”
羋月的精神在他這一聲嘆息中完全鬆弛下來,撲到黃歇的懷中無聲哭泣。
黃歇輕嘆一聲:“你能哭出來,就好了。”
羋月苦笑道:“子歇,我萬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黃歇看着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氳,好一會兒才用有點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各國,不敢回楚國,也不敢去秦國。直到聽說秦王駕崩了,我以爲你一定隨子稷去了封地,於是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就回了楚國。”
羋月急切地問:“楚國那邊,母親怎麼樣了,子戎怎麼樣了?”
黃歇臉一沉,看着羋月嘆道:“你、你要節哀……”
羋月渾身一顫:“你、你說什麼?誰出事了,是子戎,還是……”
黃歇長嘆一聲:“是莒夫人!”
羋月站了起來,失聲道:“母親,她怎麼樣了?”
黃歇沉聲道:“我去了楚國之後,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隨子稷去了燕國爲質。而楚威後亦接到了這個消息,秦惠後給她送了一封信,將你與她之間數年的恩怨盡數言說。子戎因爲立功,得了大王一塊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經允准,不想此事又觸怒威後,她又因惠後之事遷怒於莒夫人,賜了她一壺毒酒……”
羋月泣不成聲:“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莒姬這一生,步步爲營,爲的只不過是謀一份晚年的安穩日子。她撫養了自己姐弟長大,自己還未還報,她卻因爲受自己的牽連而被殺,思及此,怎不深恨?
黃歇輕撫着羋月,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了個痛快。
好一會兒,羋月才漸漸止住哭泣,又問:“子戎呢?他怎麼樣,他可有受我之累?”
黃歇安慰道:“放心,威後再狠毒,也不好對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聞聽莒夫人之事,與大王吵鬧,觸怒大王,更兼威後挑撥,便讓他去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羋月一驚:“子戎……雲夢大澤上千裡地,地形複雜,便是老將也有折損的,他如何能夠……”
黃歇輕嘆一聲:“子戎終是公子,只是……”又嘆息道,“他畢竟沒有倚仗,現在在軍中過得也是艱難。舅父向壽如今是他的副將,他們一直在打仗,卻總是被派到最壞的環境中,勝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記一次軍功就被罰一次過。他聽說秦王死了,要我打聽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國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軍功。你三個弟弟,都在戰場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羋月苦笑:“小戎是楚國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國。冉弟、阿起在秦,已經建功立業,子稷更是秦國的公子,可我如今卻不得歸秦,歸秦就是死路一條。蒼天爲何如此折磨我,讓我的至愛至親天各一方,不得團聚……”她憤怒昂頭,聲音直傳天際。
黃歇撫慰着她,讓她的情緒慢慢平息:“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想來燕國接你回去,誰知道,卻遇上了這種事……唉,若是我能夠早點到,就不會讓你孤身一人,承受這麼多……”
羋月嘆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或早或遲,誰能夠知道呢?只是……”她苦笑,“連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黃歇不以爲然:“你我之間,難道還生出隔閡來了嗎?”
羋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爲,我可以撐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歇輕輕地撫着她的頭髮。
羋月像是獨自揹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爲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爲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嘆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於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着自己的手,火光映着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爲嗎?那你爲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捂住了臉:“因爲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