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着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着、壓着、害怕着,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着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着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爲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爲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於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羣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着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着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徵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羨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爲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着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嘆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爲情愛而死,卻不能爲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嘆:“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着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嘆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脣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脣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爲,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着黃歇,嘴脣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爲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爲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爲什麼要爲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