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的太陽已經悄悄轉到了三竿上,耀眼的陽光將議事廳門外關防的衛兵晃得睜不開眼來,只好微微低着頭,老老實實地垂下眼瞼,望着地面上已經蒸乾了的、只留下幾塊斷斷續續的泥灰輪廓的腳印。
雖然這樣的動作叫人看起來難免有些沒精打采的錯覺,但是好在大院裡的那些官人們此時都沒在院裡活動,因此誰也瞧不見幾名衛兵此時的神情。
議事廳裡粗壯的方型立柱在會議桌和地面上拉出了六七條長長斜斜的黑影,安東都護府十幾名主要的官員仍然百無聊賴地擠湊在廳中,等待着該坐上座的那個新長官。
末尾的洪成三人仍然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直視前方,而其他的人們要麼開始擠眉弄眼,要麼已經歪歪倒倒,就連剛纔老僧入定的幾個五曹參軍事都有些坐不住了,甚至忍不住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議事廳裡頭漸漸開始響起嗡嗡嗡的低談聲音,夾雜着夏天蒼蠅的胡亂飛舞,漸漸有些兒亂哄哄的感覺。
孔良雖然沒有和人交頭接耳——事實上,他的左近並沒有可以交談的人,唯獨關係還算不錯的洪成等人都坐在離他最遠的位置——但是在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之後,他的腰桿也有些痠痛了……
畢竟他一介文人,在嬀州那種破落地方又沒養出個好身子,因此上,雖然他意志還算堅定,但是身體已經在默默地抗議了……
孔良難以察覺地換了個坐姿,腰椎上傳來“咔嗒”兩聲骨頭的拉伸響動,使得背脊放鬆了一些,痠麻的小腿肚子也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他兩眼悄悄地往屏風後面望去,那裡直通大都護署與副都護署,陸鴻要出來的話屏風後面的簾子首先就會有動靜。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那片布簾動也沒動,依然保持着靜止的垂掛狀態。
“這個陸見漁在攪甚麼事情,擺架子也不用擺這麼久罷……”他在心裡嘀咕着。
事實上,和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數,而且別人在心裡的唸叨可就沒他這麼客氣了……
就在孔良第三次向屏風張望的時候,那簾子終於在萬衆矚目之中被人掀開了,緊接着便響起兩串緩慢的腳步聲。
欸?怎麼有兩個人?
這些伸長了脖子探望的人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見屏風後麪人影一閃,一個年輕高大而且十分陌生的赤袍官員正扶着一位腳步虛浮、臉色蒼白的人,緩緩地走出來,那人正是已經號稱“遇刺”的溫蒲!
賀綸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箭步躥了起來,急忙忙過去接住溫蒲的另一隻手臂,與陸鴻兩人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座師託到位子上,期間還不忘拿眼睛掃了對面的陸副都護一眼,對方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兩個字:年輕……
陸鴻假模假式地將溫蒲扶上了座位,溫蒲也假模假式地裝出一副痛苦咬牙的神情,同時在賀綸假模假式的關照下,顫抖而穩當地坐在了屬於自己的位子上,並且分別感謝了兩位的幫手,長吁了一口氣,捂着肋部的“傷口”,
微閉着眼,半點表情也沒有表露出來,叫人無法猜透這位久在安東的一號人物,現在究竟是怎樣個想法。
當然了,大夥兒至此也算是恍然大悟,怪不得這陸副都護姍姍來遲,原來在後頭陪着溫司馬說話哩!
他們剛剛在心裡對陸鴻的幾分不滿立刻就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卻是對兩人談話內容的無限好奇。
——這可怪了,只聽說溫司馬與新來的長史還有副都護之間都不大和氣啊,怎麼這兩個人悄沒聲息地就湊到了一起?
關鍵是,他倆能談些甚麼?
這個問題暫時還沒有答案。
陸鴻等賀綸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便淡淡而帶着微笑地俯視了在場的諸位一眼,也徐徐坐了下來,等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便開口朗聲說道:“諸位同僚,在下陸鴻,字見漁,忝爲安東都護府新任副都護,年輕德薄,今後與諸位共事,還望大家同舟共濟,相互扶持,先在此多謝。”說着向兩邊拱了下手。
他這一段開場平平無奇,卻叫下面的人不知如何接口。
還沒等孔良反應過來,對面的溫蒲便倏然睜開眼來,轉向陸鴻,拱着手中氣十足地說:“歡迎陸副都護就任,蒲必當竭力輔佐,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整個議事廳裡頓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將目光死死地鎖在了這個“傷員”的身上,不敢置信地望着這個心高氣傲,將誰也不放在眼中的遼東大儒兼安東都護府的鐵腕人物!
過了半晌,這些人才在平州別駕錢遙的帶頭下,發出了一連串稀稀落落的的恭喜和表態聲……
陸鴻望着下面這些尚未回過神來的下屬們,心中暗暗發笑。其實剛纔在後面,他和溫蒲兩人早半個時辰之前就把該聊的全部聊完了,包括“三級科舉制度”,包括後面一連串的人事調動,還有今後都護府衙門入駐倉巖州的事宜安排……
就在他結束了談話,打算到前面來和大夥兒見面時,卻被溫蒲攔住了。
“大人何必着急,那幫傢伙前幾天的表現實在太不像話,不如把他們晾一會兒,小施懲戒!”
說這話時溫蒲一臉的義正言辭,好像前頭整個都護府衙門與孔良對着幹那事兒跟他半點干係都沒有……
陸鴻雖然心裡沒底,但是瞧他一再堅持,也只好從善如流,陪着溫蒲在副都護署幹喝了半個時辰的茶湯,將一壺茶喝到比開水還淡,閒聊的內容也從掃北之戰一直轉到了他在上河村澆花種菜的生活,這才“放過”了議事廳裡的那幫人,將溫蒲請了出來。
期間溫蒲甚至告訴他說:“這些老油條個個欺軟怕硬,今天不趁機給個下馬威,日後還不翻上天去!”
一句話直將陸鴻說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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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請孔長史宣佈幾條人事任命,大家參詳參詳……”陸鴻說着便把手邊的一份文書交給了孔良,這也是溫蒲的主意,有意讓老孔有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孔良先是一愕,隨即明白過來,深
深地向對面的溫蒲看了一眼,接過了文書,略略掃視一遍,心裡頓時暗暗點頭。
他清了清嗓子,等到大家的目光都從陸鴻那邊轉到自己身上來,便就着文書讀道:“安東都護府令:因策略變更故,自即日起,由原平海軍倉曹參軍洪成出任安東都護府戶曹參軍事、原平海軍錄事範翔出任安東都護府參軍事、原平海軍倉曹佐使杜康出任安東都護府戶曹佐使;原安東都護府戶曹參軍事賀綸即刻卸任原職,調職倉巖州治所集安縣令、兼任倉巖州司戶參軍事;原安東都護府參軍事笪子明即刻卸任原職,調任倉巖州錄事參軍事、兼任集安縣丞。此令。大周安東都護府副都護陸。年月日。”
隨着孔良抑揚頓挫的朗讀聲,大家的眼光從洪成轉到範翔身上,再從範翔轉到杜康身上,又從杜康轉到賀綸與笪子明身上,這幾人之中杜康的神情有些扭捏,賀綸和笪子明則從抑鬱愁苦突然變爲驚喜和難以置信。
等到孔良一份文書讀完,他清朗的聲音還在議事廳裡縈繞不絕,所有人先是目瞪口呆,繼而一片譁然!
他們所驚訝的,絕不是賀綸和笪子明這兩位已經幾乎死透了的傢伙突然絕處逢生、甚至權柄不減反增,而是驚訝於這份文書之中的兩個細節:“因策略變更故”、“倉巖州治所集安縣”!
策略變更——怎麼個變更法兒,又變更成了甚麼策略,這個沒人鬧的清楚。
但是後面的第二個細節就讓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朝廷,或者說新的都護府班子,要對高句麗五部動手了!
爲甚麼?
聽聽罷,“倉巖州治所集安縣”,這是明確要在安東高句麗地區推廣“州縣制”了!
事前還沒人聽說過這個集安縣的大名,顯然是爲了推廣州縣制而臨時啓用的……
過去雖然人們稱呼着倉巖州,但這只是一個簡稱,倉巖州的全稱應該是“倉巖州城”,只是一個無名分無行政級別的夷民聚居地。
而現在,這份文書裡已經首次提到倉巖州城的行政級別,因爲賀綸的新兼職司戶參軍事,就是州一級別的官位!
從中不難看出,都護府是明確開始立州、立縣了!
有些人已經開始禁不住微微顫抖,他們至今仍然無法置信自己聽到的內容,就連宣讀這份文書的孔良本人,也在立即意識到這些細節的含義之後,驚得差一點摔掉了手裡薄薄一張寫滿重重文字的紙……
好在他的應急能力和沉穩冷靜都是上佳,因此在一剎那的震驚之中,立即調整好了心態,語調幾乎沒有一絲變動地讀完了整個命令,就連對面的溫蒲也不禁向他望了一眼,並且在心中暗暗佩服,對老孔的些許輕視也消失殆盡了。
等到所有人都從這個巨大的衝擊之中反應過來,並且從內心之中適應之後,便開始羨慕和讚歎賀綸與笪子明的好運道了,當然了,在羨慕的同時,也爲他們兩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兩人作爲推廣州縣制的先頭部隊,成則揚名立萬,敗則命懸一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