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三歲的時候,還沒斷奶,還跟我弟弟搶奶吃,而且脾氣怪的就不像個人,經常捱打。我不但能哭,還亂砸東西,雖然家裡也沒啥東西,在我腦子裡清晰地記得有一次,我把牀上的被子啥的全扔到了地上,一邊扔自己還一邊氣呼呼的,可能是因爲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媽沒有第一時間過來哄我,所以我就發火兒了。當時地上還有水,因爲剛剛下過一場雨,房子漏雨,結果被子給我扔地上以後全都溼了。
那一次,我媽又把我一頓毒打,用我媽的話說,一天不打你,你就過不去這一天。
試想,家裡有這麼一個不是人的兒子,別說我父母,就現在,連我自己都想回到那個年代狠狠抽我自己一頓。
一般情況下,我每天哭兩次,早上起牀哭一次,打一頓,晚上睡覺哭一次,再打一頓,除了這兩個點再哭、再打,那就等於是額外加餐了。
我們家過去用來洗碗刷鍋的工具,是用那個高粱穗紮成的,我們這裡方言叫“炊帚”,現在我媽洗碗刷鍋用的還是這個,幾十根高粱穗,用麻繩紮成手腕粗細,前面是穗,後面是杆,洗碗的時候握着杆,用穗洗。這個工具,在別人家就一個用處,在我們家,除了刷鍋洗碗,我媽把它倒過來,拿着穗,像鼓錘一樣,我的屁股就是那面鼓,等於是倆用處。
每次打的時候,都是一邊打一邊問,你還敢不敢了,不管怎麼打,我就從沒說過“不敢了”這仨字,每次打的都是屁股上見血才罷休。
突然有一天,我沒哭,我媽也沒打我,我就跟我媽說,媽,我今天沒哭呀。
誰家要是能攤上這麼個熊孩子,那肯定是上輩子造了孽了。我媽就覺得,這孩子,長不成人,就這怪脾氣,就是長大了也不是塊啥好材料兒,早晚給他氣死。
跟我弟弟相比,我們兩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弟弟從來不會哭,也不鬧,餵飽了就不用管了。三個月大的時候,自己就會玩兒,六個月大的時候,自己就會坐,九個月大的時候,自己就會在我爸爸給他焊的小車裡,抓着小車幫在裡面一圈一圈來回沿着走,叫我父母特別省心。
用我媽的話說,寧願養十個我弟弟,都不願養我一個。
當時,我們那個老家總共兩座房子,一個堂屋,一個東屋,我奶奶一個人住堂屋,我們一家四口住東屋。我奶奶見她這個將來能“嘯長空”的孫子,居然這麼能折騰,就跟我父母兩個商量,不行讓黃河晚上跟我睡吧,你們兩個帶着黃山。黃山,就是我弟弟,說來也邪門兒,我命裡缺水,我弟弟命裡多水,得取個帶土的名字壓着他命裡的水,我爸就又隨意給他取了這麼一個名字。黃山黃河,我真想知道我要是再有倆弟弟,他們會不會叫長江長城呢?
我父母他們兩個巴不得把我踹出去呢,一聽我奶奶這麼說,當天晚上就讓我奶奶把我帶她屋裡了。
睡覺的時候,我又哭了,我奶奶笑着對我說,別哭別哭,奶奶給你講故事……
我奶奶當然不會給我講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的故事,她給我講的是我高祖父的傳奇故事……
打那天起,我晚上就沒哭過,奶奶每天都給我講故事,講完高祖父的,講太爺的,講完太爺的,講她自己的……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奶奶給我講完故事以後,就開始教我背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第一天背會的,第二天檢查,要是我能把前天背會的流利背出來,就會教新的。等到了第三天,讓我把第一天和第二天學的全背出來,然後再教新的,到了第四天,把前三天的全背出來,到了第五天……以此類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一晃,我七歲了,上了小學一年級。這時候,用我奶奶的話說,她已經把所有的口訣、禁忌、祖訓等,全教給了我,我也把那些東西全部背熟了,就像刻進了我腦子裡,一輩子都不會再忘記了。
不過,她並不知道文革的時候,她腦子給打壞了,教我的那些口訣有些是殘缺的,有的有上文沒下文,有的有下文沒上文,後來我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去找我奶奶問,給我奶奶背,我奶奶聽了就說,你背的這些不對呀,咋少了幾句呢,你是不是忘了?我說,我沒忘,你就是這麼的教我的,你說我背的這些裡面,少了哪幾句?我奶奶想老半天,她自己也想不出我背的這些裡面少了哪幾句,反正就是覺得不對。我也覺得不對,不過,也只能這麼着了。後來,我想試着把它們補齊,不過,我真沒那經天緯地的本事。殘就殘吧,反正我的人生都是殘的,更何況這幾句口訣呢。再說了,口訣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書面形式,最主要的是你這個人跟你那顆心。
從上小學一年級開始,每逢星期天,我奶奶等我寫完家庭作業以後,就開始教我一些行器的用法,先是告訴我,這個是用什麼做成的,怎麼製作的,然後是它的用途,遇到什麼情況怎麼怎麼用,什麼情況下不能用,什麼情況下能用,用的時候有啥忌諱,需要說什麼話,請什麼神等等等等,那感覺就跟一個老中醫在教小徒弟怎麼用藥一樣。
又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很快的,我十歲了,上了小學四年級。在那時候,感覺一上四年級自己就是個大孩子了。
那是剛剛放暑假,下了一場透雨,我們村裡一些低窪的地方積滿了水,裡面的青蛙蛤蟆啥的“根兒呱”亂叫,特別是到了傍晚,這些小東西們特別亢奮,能在水裡從傍晚一直叫到深夜。
跟它們一樣,剛剛下過一場透雨的晚上,也是我們跟幾個小夥伴最亢奮的時刻,爲啥呢,在農村長大的七零後的孩子們可能深有體會,那時候咱都沒啥玩兒的,市面上倒是有玩具,但是家裡都不寬裕,穿的還都是補丁衣褲,父母哪兒有閒錢給你買玩具呢。
女孩子一般都是沙包、繩子,男孩子一般都是彈弓、鐵環、玻璃球,坑邊逮青蛙,樹上抓知了、掏鳥窩,菜地裡偷人家的黃瓜茄子。
透雨過後,地面都溼了,這時候,地底下那些沒脫殼的知了就會一個個鑽出來,我那時候就是因爲它們才興奮的。我們村南那時候有條大堤,堤外除了莊稼就是白楊樹,也不知道都長了多少年,人腰粗細,樹幹筆直,鑽天高,只要圍着那些樹找,就能在樹身上找到剛從土裡鑽出來的知了,圍着這些樹抓這些知了,是我們最開心的事。
吃過晚飯,我跟我媽說了一聲,說去抓知了,然後帶上我弟弟,我弟弟這時候已經上小學一年級,這就打算先到王思河家找王強順。
王強順是王思河的兒子,算是比我小一歲吧,他是一九八零年三月八號,三八婦女節那天出生的。要是嚴格按照天數來算,我只比他大了七十多天,還不到三個月,不過就因爲當中隔着一個年,我也就比他大了一歲了。王強順上面還有個姐姐,能比我大四五歲,王思河比我父親結婚晚了一年,不過,我父親跟我母親結婚六年以後纔有了我,這差距就出來了。
當時,帶着我弟弟剛走出房門,我奶奶在院子把我們攔下來了,我奶奶問我們去那。我奶奶這時候已經七十歲竄頭兒,十成十的老太太了,不過身子骨很好,眼不花耳不聾。
我回答說:“找強順、明軍去堤南抓‘媽呀’。”我們這裡的方言知了就叫“媽呀”,大知了叫“大媽呀”,小知了就叫“小媽呀”。
我奶奶一笑說:“奶奶今天帶你去抓好不好?”
我一聽,特別的高興,小孩子,就喜歡大人陪着他一起玩。我跟我弟弟都高興地說好。
我奶奶又說了:“今兒個,奶奶先帶你一個人去,趕明兒再帶你倆一起去。”
我一聽就問:“爲啥呀?”
我奶奶說:“奶奶帶你去的那地方,‘媽呀’特別多,那裡‘媽呀’還特別精,去的人多了就把它們嚇跑了,今天先帶你一個人去,叫你認認路,趕明兒你要是自己想去,你再帶你弟弟跟強順一起去。”
我一聽,咋感覺這麼奇怪呢,不過,這是我奶奶,她一定不會騙我,我就跟我弟弟說:“你在家等着,等哥抓可多可多‘媽呀’回來,叫咱媽給咱煎了吃。”
我弟弟,從小就乖,很聽話,不過,就是有一點不好,嘴特別饞,長得比同齡孩子個頭兒稍大一點兒,結實一點兒,看着稍微胖了一點。當時他上一年級,我上四年級,他只比我矮了兩三公分,誰看了都說我們是雙胞胎,
我弟弟聽我這麼說,嚥了兩下口水點了點頭。
於是,我奶奶帶着我一個人出了門。
過去,我們老家前面好像是一座沒人住的老房子,後來老房子塌了,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我記得還有半截土牆,我沒事就拿我父親打鐵用的一種小錘子去砸那土牆玩兒。
這時候,那截土牆也沒了,成了一塊空地,上面長滿了蒿草野花啥的,穿過這片空地,是一口老水井,也不知道多少年了,當時村裡好像剛剛安上自來水,這口井也就沒人再用了,不過,那裡搖水用的轆轤、井繩、水桶啥的都還在。
說起這口井,說出來各位可別笑,對於別人家來說,這口井只有一個用處,對於我們家來說……我小時候不怕打,怎麼打都不會說“不敢了”,後來,我媽把我抱到了這口水井邊上,說要把我扔井裡去,在那一刻,我真的怕了,歇斯底里地說,媽,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自那以後,算是給我媽摸着竅門兒了,只要我一不聽話,抱起我就往井邊去,我當即哭嚎着求饒。對於別人家來說,那井的功能只是打水而已……
我奶奶出了門就帶着我往那口井邊去,可把我嚇壞了,對那口井我可是有很深的陰影,我害怕地問:“奶奶,你、你要把我扔井裡麼,我可沒不聽話呀。”
我奶奶回頭對我笑着說:“不是把你扔井裡,奶奶到井邊兒打桶水。”
我將信將疑,遠遠停下不敢再往那井邊兒去了,我奶奶也沒理我,自己走了過去。沒一會兒功夫,我奶奶從井裡打上來一桶水,我見真的不是往井裡扔我,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奶奶提着那桶井水回到我身邊,嘩啦一下把水潑到了我身邊的一塊泥地裡。原本就剛剛下了一場雨,地上本就是泥的,這時候那片地更泥了。我奶奶找來一根小木棍,在那片泥地上畫了圈,能有小水缸口兒那麼大,我很奇怪,不知道奶奶這是要幹啥。
隨後,我奶奶在泥圈跟前蹲了一會兒,伸手在泥圈中間捏了一下,站起身來到我身邊,我往她手裡裡看,捏着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溼泥,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奶奶擡手把泥給我摁到了眉心上,涼涼的、溼溼的,還感覺粘糊糊的。
我就問奶奶:“奶奶,這是弄啥哩,你不是說領我去抓‘媽呀’麼。”
我奶奶說:“你身上三火太旺,奶奶給你降降火,這就帶你去抓‘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