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行

潛行

月黑風高。

月黑風高之夜,倒不知珊瑚和老爺子一行,與我同練兒一行,究竟哪方更冒險。

只是若能選的話,比起即將要去的地方,我倒寧願希望今夜她是去探大牢了,至少那裡相對而言沒有那麼神秘莫測,危機四伏。

可惜,再神秘莫測危機四伏的地方,在練兒眼中或者都不算什麼。

何況那理由,也容不得人拒絕。

當時聽到皇宮一詞,腦子閃出的第一個畫面是許多金碧輝煌的大殿,當然,旋即清醒過來,她口中提到的,其實就是那座紫禁城。

明紫禁城,和清紫禁城有什麼不同?這個問題並不在自己的知識範圍之內,但是有一點必然很明確,就是這地方此刻可不是隨便什麼人花點小錢就可自由閒逛之地,百姓別說去觀賞,就是靠近一些,怕也是要惹來殺身之禍!

但自己的緊張只能引來練兒的輕鬆一笑,看出我的擔憂,她便昂然道:“那地方我可不是第一次去了,三年前和義父上京,皇宮已被我前前後後逛了兩次,你還擔心什麼?”再道:“不用多慮,有我在,定然保你無虞!不信麼?快快更衣。”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好說的?沒奈何地寬衣解帶,正將那身黑衣往身上套時,又聽見了第三句話,只是這話並不是對我說的,身旁的那個人正拿了劍,漫不經心般低聲自語道:“哼,我就不信,連宮裡面的一干醫官也不懂怎麼醫嗓子。”

這才恍然大悟。

一路隨練兒飛檐走壁過了幾條街,那巍峨龐大的城中城逐漸就出現在了視線中,從未嘗試過這樣的深夜去瞧,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是燈火通明的,黑黝黝的建築羣影給人以壓迫感,倒也虧得如此之夜,真有高來高去之能的人,潛入竟然比想象中的要容易些。

不過對於不熟悉內部者而言,比起戒備森嚴無所不在的哨崗,這皇城最有利的防禦體系顯然還是那極容易令人迷失其中的複雜與龐大。本以爲自己多少能派得上點用場,不過僅有的那一點在青天白日下參觀殿宇樓臺的記憶,經過幾條黑暗的小巷後,就徹底對不上號了。

倒是練兒,一直胸有成竹的領着人前進,在不知道多少個高縱低落,迴避迂行之後,就聽見黑暗中一低低的輕笑,聽她道:“嗯,有了。”

到哪兒了?偏頭一瞧,只見到前面是一棟不起眼的建築,混在這禁城之內的恢宏宮殿中怎麼看怎麼平淡無奇,那門上的匾額隱在暗中,只有幾個燈籠燃了光亮,可惜也在風中晃晃悠悠瞧不起上面的字,另有幾個宮中侍衛無精打采守着門前,偶爾打幾個睡意十足的哈欠。

“這是司藥局,我上次路過時發現的,沒想到現在派了用場。”練兒笑吟吟拉過我附耳,低聲解釋道:“我聽說太醫院本身不在宮中,而且白日嘈雜不好下手,夜裡又沒人,只有這司藥局,時時刻刻都得有醫官來候着,等着皇家隨時急召,藥也是常備不缺的,咱們找這裡,保準一逮一個準!”

……這是求醫不是捕獵啊,若是人家記恨在心亂開藥方怎麼辦?雖然心中這樣默默想着,當然不能和她擡槓,也無法開口擡槓。幾個無精打采的看守侍衛並不難躲開,我們繞行到另一側飛身過牆躍入院中,輕易就入了內,裡面廂房果然有人影走動,自己正忖着該怎麼做才穩妥,卻見練兒已那麼大大方方的推正門飄然走了進去。

她這舉止太坦然,以至於屋中只傳來一聲滿是疑惑的詢問,剛剛響起又戛然而止,再幾聲微不可聞的響動之後,就聽裡面輕鬆道:“進來吧,呆在外面做什麼?要瞧病的又不是我。”

嘆一口氣,苦笑着邁步而入,但見燭火之中跌坐了三名身着官服的人,看年紀最大的怕是已及花甲,最少也該過了三十,幾個人神色驚惶地靠在一起,手腳雖然是自由,嘴裡卻俱都塞了什麼,也不見誰伸手去拿,大約是不敢,因爲一把出鞘的冷森森的長劍就離他們的脖子咫尺之遙。

“好了,你們剛剛也該聽到了,今日來此,我們一不爲殺人,二不爲滋事,只是爲了給我夥伴求醫,她嗓子壞了,外面許多大夫都看不好,聽說皇宮的醫官個個都是集醫術大成者,這才前來拜訪拜訪。”

我前腳進來了,練兒後腳就開始自顧自笑着對那三人解釋道,雖然是含笑解釋,可一把劍仍是明晃晃不離對方前後左右,偶爾還用劍脊拍拍人家肩膀,盈盈道:“都說醫者父母心,你們這些人給權貴診病多了,偶爾幫我們這種百姓看看也是積德的,若是看好了,我便悄然離去絕不相擾,事後還有重金相謝,但若是敢嚷嚷使壞……哼,在侍衛衝進來之前,我保證你們會知道什麼是最痛苦的死法!”

彷彿爲證明自己所言不虛,話落之後練兒看也不看一擡手,但見銀光一閃下,一隻撲火的飛蛾就這麼被九星定形針定在了燈罩上!那三名醫官不是江湖中人,哪裡見過這一手,頓時驚得臉都白了,常年在官場宮闈求存的人多還很是識時務的,兩相權衡之下,幾個人很快就忙不迭的連連點頭,表示願意配合。

見人點頭了,練兒這才又一笑,去了他們口中之物讓他們起身,卻依舊不收劍歸鞘,只站在一旁防備着,不過之前的無形殺氣去了不少,那三名醫官竟似也感覺得到,神色雖依舊緊張,卻不再那麼戰戰兢兢。待到真正開始診斷之時,居然還習慣性端起了御醫的姿態,只見三個人先詢問病狀,再推出一位最擅此道的人來主診,其餘兩人在兩邊垂手陪聽,一副不安中還猶自保持着循規蹈矩的模樣,倒教人覺得有些好笑。

其實看診手段,世間醫者大多是大同小異,總不過望聞問切四種手法,只是不同的閱歷和能力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這診斷下來用的時間不算長,也不覺得有什麼新穎獨到的手法,只是在那位老醫官站起身,和另兩位竊竊私語一番後,就對練兒顫顫巍巍一作揖,道:“這位……女俠士,老朽與同僚不才,盡心查下來,你這位同伴雖是有一點傷氣耗陰,但按常態而斷,這點程度可謂無傷大雅,她聲竅不開,只怕並非病患之像,而是另有原因。”

這結論其實已並非第一次聽說,所以練兒沒有什麼太大反應,只是漠然道:“哦?你繼續說,不會這有這點吧?”那老醫官與同僚面面相覷一眼,硬着頭皮道:“女俠們都乃高人,這位姑娘能出入大內如無人之境,想來也修爲不淺。老朽慚愧,對習武並不甚懂,但適才診脈,發覺她氣海空浮,五臟之內卻隱有灼氣異動,感覺頗爲不解,思來想去,怕還是和習武之人的內息心法有關……其實所謂內息,正是先天的陰陽罡氣,此氣若不調,定生異變,所以只怕是……”

“你是說,她講不出話是因爲內息有異?”這理論練兒倒是一次聽到,她搶過話頭,先皺眉看了我一眼,又不放心地質問道:“你確定有用心診?”一聽被質疑了醫術,那老醫官倒傲然起來,挺直腰道:“醫乃仁術,善德爲本!老朽大半生兢兢業業做這一行,不管你是誰,今日我既點頭答應診治,斷沒有不用心的道理!”

他這一傲氣,練兒反倒去了疑惑,笑道:“好,我信你!”接着又詢問起治療方子,可這下三名醫者卻遲疑起來,猶豫了半晌,只答道武者內息不同與一般人,這已非醫學而是武學範疇,就是天下最好的名醫只怕也不敢妄下法子,他們只能說需要理氣調息,至於怎麼個理氣法,卻不得而知。

練兒聽得大失所望,她本興致勃勃而來,被這樣潑了一盆冷水,難免心中鬱悶,反而是我這邊聽了那一席話,覺得正符合自己先前的猜測,倒有幾分高興,明白了原因總比老是思前想後什麼都不敢確定好吧?所以當下心情不錯,上前牽了練兒的手,勾脣撫一撫,示意她不要太過介意。

好在練兒是甚少鑽牛角尖的性子,鬱悶了一笑會兒也就雨過天晴,衝我霽顏一笑表示沒事了,再轉頭對那三名醫官道:“好吧,我信你們的醫德,只要盡力而爲了就好,只是如今你們沒有給她看好病,那重謝就沒了。只是按講好的,我們就此悄然離開,不過那之前,說不得要先委屈委屈你們才行哦。”

其實有哪個真盼着她的重禮相謝?只要沒事脫險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偏偏這最後一句話還如此語焉不詳,令三個人白了臉,練兒見狀噗嗤一笑,道:“怕什麼?你們既然守約,我玉羅剎又豈是言而無信之輩?只不過要出皇宮還要費點時間,誰知道我們走後你們還會不會守約?所以我打算讓你們昏上個把時辰,放心,只不過是以針閉穴,一點不會疼。”

她倒是叫人放心,可不放心又待怎樣?幾個醫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有苦着臉同意,三個人往椅子上一坐,練兒摸出九星定形針,笑吟吟說了聲:“得罪了。”就乾淨利落地定穴下針,刺倒了第一名醫官,又令那老醫官也昏睡過去,正要去對付第三個,卻被我及時從旁一把攔了下來。

“怎麼了?”她不解地回頭看看我,我一使朝那方向眼色,她這才順着這視線,發現了那第三個人的異樣。

沒錯了,這第三個醫官,似是有什麼話想說,卻有欲言又止,只是在以眼神頻頻示意。

“你想做什麼?有話就說,這樣偷偷摸摸的也不嫌彆扭?”對於一個大男人擠眉弄眼使眼色,練兒一般是不怎麼待見的,所以一開口就有些衝。好在對方也不在意,確定另兩位同僚都暈過去了,就嘆一口氣,起身抱拳道:“兩位女俠,並非下官要偷偷摸摸,實在是這大內之中人心難測啊,我想對你們說的話,若是給別人聽見了,只怕是人頭難保,不得不防!”

“哦?”這下練兒倒來了興趣,挑眉道:“你待有什麼話要講?”那醫官一點頭道:“是關於這位姑娘的治療……”此言一出,連我自己都不由更專注了幾分,就聽他道:“之前張老御醫是所言不錯,但大內之中珍藏天下上貢的奇珍異寶,藥材也不例外,要說有助武者理氣調息的好物,也斷不是沒有,只是……”

“只是什麼!”一聽着消息,練兒頓時精神起來,追問道,那醫官又猶豫了一下,神經質般看看左右,才低聲道:“只是宮中那些上好藥材,如今多不在司藥局內,甚至……不在太醫院手中……女俠你也該聽過奉聖夫人客氏吧?她本是聖上乳母,如今後宮中地位無人能及,無論有什麼奇珍異寶,但凡她要,都會被悉數斂去,這能治病救命的靈丹妙藥就更不消說……之前塞外曾上貢了一批丹藥,其中有一瓶培元丹就有理氣固本之效,當時被禁軍總教頭慕容衝討去三顆,後來再來討,卻早被客氏斂去,若能得此藥,或者就能解你們的煩憂。”

他雖然言辭懇切,乍一聽也沒問題,可這言下之意分明是希望我們去後宮犯險,不得不令自己心底生出幾分戒備,見練兒竟似真有些考慮起來,就更不敢怠慢,捉她手心快速寫了個“爲何”,好在練兒分神之餘還是能夠明白,看了看我,就轉頭問對方道:“我的夥伴不放心你,也是,你那兩個同僚都沒說什麼,你爲何這麼好心?冒了得罪權貴的風險也要告訴我們這個消息?”

那醫官苦笑一下,反問道:“女俠你是拿劍的,若寶劍蒙塵,或被當燒火棍用,你會如何?下官也是一樣,雖然在朝從官,畢竟醫者之心,那些靈丹妙藥耗盡前人心血,本該治病救人才對,可卻都被客氏斂去不知善用,可憐許多丹藥,就那麼擱着擱着失了藥性,變做廢物一顆,實在……”嘆了一聲,他才又道:“下官也不是好心,更不是想幫二位,只是想物盡其用,不忍看靈藥被那麼糟踐。”

這話他說得情真意切,練兒同我換了個眼色,彼此心中都覺得應該靠譜,就不再多疑,當然,也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含糊幾句說知道了,就讓他坐好施針,直待這第三個人同樣昏睡過去,我纔在練兒手心寫字問怎麼辦,得到了她鬥志昂揚的回答:“去!如何不去?可也巧了,要說皇帝小兒住哪裡我不清楚,但那後宮的乳母府我上次恰巧也是去過的,這分明是天助我等,不去白不去!就算有什麼,這大內之中要捉迷藏也再容易不過。”

哪裡容易了?莫非你當初試過麼……雖在心中不住苦笑,理智上也是百般擔憂,但根本就沒有空閒去搞什麼分歧,練兒最討厭人不信她,既然已經隨她來了,那也只能隨到底。

出了司藥局,在夜色和輕功的相互輔助下,竟然真給練兒神不知鬼不覺的摸了老遠,自己早已經逛得暈頭轉向,不知道身在何處,只是極盡目力在暗夜中跟上那黑影就已竭了全力,待到回過神來時,已經身處一棟宮殿之上,身邊就是畫棟雕樑的飛檐斗拱,卻見前面人影停了下來,正在不明就裡時,就見她對我招了招手,再俯身揭開了一片琉璃瓦,隨着底下燭光泛上來的,還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的聲音。

“噓,輕些……”這一次練兒附耳極近,雙脣幾乎就已經碰上了耳廓,感覺到那柔軟的溫暖,令人禁不住下意識想躲,卻被一攬脖頸強行桎梏了頭部,那溫熱不滿意地換成了堅硬,耳廓被輕輕咬了咬,才又聽到:“躲什麼躲?我說正事!下面那老的是客氏,小的是客氏的女兒……就是這個丫頭,不知道吧?我可聽說她是紅花鬼母的徒弟!”

一怔,倒真忘了附耳的柔軟,凝神往下一望,只見一個裝束雍容華貴的中年女人坐在桌邊,她對面是一名妙齡少女,看五官倒是不錯,衣着雖然也是上乘品質,卻顯素雅,沒有那中年婦人如此的貴氣逼人。

“不知道她武功和爲人如何,咱們且仔細看看,萬一也是個心性不行的,就替她師父好好管教管教。”練兒仍是貼合在耳邊不離,明白了她爲何如此小心,所以不敢妄動,只是……

瞥了一眼那咫尺內笑吟吟的促狹神情,只是,心中總覺有些上當的感覺啊……

無論怎樣,偷聽還是進行的很順利,凝神靜聞之下,那客氏是想讓女兒嫁給皇帝爲妃,竟還說能設法令皇上把皇后廢掉,令女兒爲後,口氣之大,果然是那傳聞中聯合了魏忠賢內外合縱一手遮天之婦。倒是那小姑娘回絕的十分堅決,還說觀那小皇帝身子虛浮走路輕飄,恐怕不能長命,想勸母親離開這是非之地,顯得很有主見,倒不愧是江湖兒女。

只可憐她有個實在不怎麼樣的母親,聽了她的話,不但不回心轉意,還說什麼更要預早圖謀,讓女兒嫁了爲後,這樣皇帝一死就貴爲皇太后,能垂簾聽政,永保繁華。氣得那小姑娘驀然發脾氣道要離開去闖江湖找師父,可惜她不知道,江湖上也再沒有紅花鬼母這號人物了。

心中正感慨之際,練兒也在旁附耳道:“這老女人真是無恥之尤,這般明目張膽賣女求榮,若非怕打草驚蛇,我真想一劍就把她結束!”

距離很近,所以本能的輕輕撫了撫她面頰,安慰她稍安勿躁。

下面的對話又進行了一陣子,那客氏一聽女兒要走,就換了可憐容貌,哀聲道:“我有你一個女兒,宮中又是危機隱伏,你別瞧我有權有勢,皇上若然死了,我給人害死也說不定!你一身武功,就忍心丟下孃親我?”那小姑娘聽了眼眶一紅,明顯軟了下來,道:“留下來也成,只要不迫我嫁皇帝就好。”誰知道這客氏也夠刁滑,轉口道:“好,你不願意就不嫁皇帝,那新科狀元好不好?文狀元武狀元隨便你選。”惹得小姑娘繃臉發了怒:“此事不准你再說!在這宮裡住得悶透啦!你不要我走遠,那我明日要去西山看花!”

見人真生氣了,那客氏趕緊討好道:“你看花解解悶倒是無妨。我前天才叫巧匠做了一輛逍遙車,就在外面走廊擺着,你坐那車去,可是極爲舒服的,你瞧,孃親多疼你。”一句話就令那小姑娘又現出一絲笑容,可見畢竟母女血親,縱然心性不同,也難以斬斷。

對此,練兒倒似沒有我這般感慨,只一心在等她們說完話散了,好下去做“正經”事。可是等來等去,下面的人還在說話,遠處卻似亂哄哄起來,外面有聲音遙遙傳來道:“有刺客入宮!有刺客潛入宮!”

大片的火光,頓時由遠而近一層層亮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作者君犯2睡着了,明早再更一章……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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