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

兩儀

本以爲要回去黃龍洞,誰知卻被逕自帶到了山下,若練兒這是效法當年師父,那她還效法的真是徹底,連投宿的地方也沒有變,還是那一個客棧,那轉角一隅的靜室客房。

後來才知道,這裡便是寨中屬下來找她時的常住之地,也算是一個接頭處了,那身兼小二的兩個店家雖然早洗手,但綠林情結仍在,如今對練兒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對其比對我還要熟絡三分。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本該別有一番滋味,可惜身上傷勢把什麼感慨都沖淡了,當年那內傷還算不很難過,如今折了骨頭才真要命,本以爲這傷也算受過,怎麼說也是熟悉的老朋友了,臨到治療關口才知道有沒有止痛藥區別有多大,尤其是那老郎中給右臂捏骨復位時,我算是切身體會到當年那隻小狼的感受了,於是也只能用報應不爽來自嘲安慰,苦苦捱過。

正了位,上了夾板,腫脹瘀血的折磨纔剛開始,練兒只讓老郎中處理骨傷,那胸前的一掌卻不讓別人治療,執拗着說內傷一般人都治療不好,非要自己來,我正嫌傷的部位檢查起來不太方便,樂得她這麼想,反正練兒管折騰,自己這邊拿來什麼藥汁盡數喝光就是,偶爾一日能灌七八海碗,再喝白粥都是苦的,也權當吃的就是藥膳。

這般過了兩三天,都是風平浪靜,卻在第四日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幾日不見,姑娘你傷勢可否好轉?”看着眼前店小二引進來的笑呵呵的男子,我與練兒俱是一愣,自己還好說,一旁練兒臉色卻是不善,慍道:“姓岳的!你怎麼尋得到這裡?”冷冷就掃了那小二一眼,店小二本還笑嘻嘻的,被這一掃,苦了臉道:“皆因他對二位姑娘說的仔細,態度又似十分熟悉,我才以爲……怎麼?搞了半天原來竟是小的走眼了?”

我看看練兒那一言不發劍拔弩張的態度,無奈之下搖搖手,歉然對小二回答道:“無妨,確實是認識的,也算道義之交,煩你先下去,帶上門,莫外人靠近就是了。”

那小二聞言放下心來,點頭出了去,練兒卻橫了我一眼,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是負手繼續盯着那名男子不放。

偏偏那嶽嗚珂彷彿沒感覺一般,坦然拉了個圓凳,抱劍而坐,笑道:“姑娘好鎮定,怎麼看你神態,好似早已經料到我要來了似的?”說着又想起什麼,道:“對了,那晚還沒來得及請教芳名,不知道……”

“開門見山吧,我叫竹纖,青竹的竹,纖細的纖。”我擺了擺手,直盯着他道:“這名字和霓裳二字一樣,是我們的師父,你的師孃,當年親自贈的。”

或者是受傷的關係,近日總有些懨懨,也就懶得花太多心思去拐彎抹角,挑明瞭話,換來的是兩道驚疑的目光,驚是一樣的驚,但練兒的疑是懷疑,而那嶽嗚珂,卻顯然是在疑惑我怎麼會知道且如此篤定。

果然,驚疑之後,他下一句就是開口問道:“竹纖姑娘,我可不記得自己有顯過身手,敢問你是如此得悉我師承來歷的?”

“師父當年與師公有廿年之約,今年算來正好到頭,而江湖上出現了一位名聲鵲起的年輕女子,劍術無雙,來路神秘,師公但凡有所耳聞,前來打探,或者遣弟子打探,都算很自然的事情吧。”我喝了口茶,低眉道:“至於爲何會這麼確定那就是你……你權當師父有託夢給我好了。”

這話解釋的等於沒解釋,男子自然不滿,皺緊眉正要說什麼,卻因爲最後聽到的幾個字而大變了顏色,沉着臉道:“託……夢?這是何解!”

我沒管他,現轉頭看了看一旁少女的神色,練兒雖然氣鼓鼓的端着架子不言不語,但也沒什麼反對的意思,才又轉過臉來,正色繼續道:“廿年之約,怕是隻能化作泡影,我們的師尊,你師父的妻子,已在三年前……遠逝了。”

逝者,離去也,單看人怎麼理解了。

這男子顯然和我理解不同,嶽嗚珂聞言拍案而起,大叫道:“什麼?是誰把她害死的!”桌面上杯盞俱是一跳,若不是這梨木桌足夠結實,幾乎也要被擊散了架。

“哼,是她自己走火入魔,撒手西去,與人無尤。”我並沒有說什麼,是練兒冷哼一聲,旁邊接了話,雖然接話,但仍然瞧着面色不善。

那嶽嗚珂將拳頭捏了又捏,過了半晌,才嘆口氣,坐下搖頭道:“沒想到啊……師孃這樣的絕世高手也……”又復擡頭道:“那她老人家的遺骨和劍譜呢?”我待要開口回答,一旁練兒突然卻勾起嘴角,驀地抄手撈起矮几上的佩劍,劍身連着劍鞘砸在桌上,臉色卻好似褪了冷意,笑盈盈道:“接下的話題,你若想知道,那可得先證明自己哦。”

男子鎮定的看了劍鞘一眼,順着劍身往上瞧向少女,笑道:“怎麼,你懷疑我來歷?那就是不相信你師姐的話嘍?”

這人不知道爲何,總是有意無意在尋練兒的岔子,拿話點她,若非相信他的爲人,我幾乎要以爲這人專是挑撥離間的了,當下蹙起眉正要說話,卻見練兒迅速向這邊瞥來一眼,又轉過去氣道:“她說什麼我都信!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如何?總之不過這關,你休想知道接下來的事情!”

這一句話雖然霸道,但也蘊着焦急,與她平時風格略不同,想來與其說是給對方聽,其實怕是說給我聽纔對,練兒素來不屑解釋,亦不擅長,這樣急着辯解是極難得一見的,我如何不懂,當下鬆了眉心,也不去與男子申辯,只對她靜靜微笑,表示自己是明白的。

果然,她見我回應,眼中隱約的焦躁就此消散,收了餘光,面帶一絲傲然笑意,定心只等對方回答。

那嶽鳴珂怕也知她決心,並不過多言語,只彈劍笑道:“可你這幾日,怕沒休息好吧?”練兒冷笑道:“隨便可陪你打三五天!”男子就站起了身,哈哈大笑道:“好!當初若不是想見識你的武功,我還不到華山來呢!棋逢敵手,不免技癢,我們師尊再難比試,由他們弟子一試高下也好!”

此話一出,少女頓時跳起身,推開一側窗櫺就騰空而出,此處樓下正對着客棧後院,是堆放雜物之地,白日幾乎沒什麼人出沒,我撐起身,小心抱住右臂,倚住牆邊望出去,但見練兒站在場中,寒光出鞘,舉劍平胸,望向這邊道:“請進招!”

這時嶽鳴珂也到了窗邊,卻沒急着跳出去,反而沉聲低語了一句:“請放心,就當是瞧上一局棋吧。”我怔了一怔,才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沒等回答,這男子就也縱身提氣,落到了後院地面。

不大的空曠之地,這兩人相對而立,全神貫注對方,久久不動,突然間嶽嗚珂劍鋒一顫,喝道:“留神!”劍尖吐出瑩瑩寒光,倏的向少女肩頭刺去!

練兒長劍一引,劍勢虛虛向左,突然半途轉個彎,反削向右,同時沉身,連守帶攻,解了一招又遞出一招,那嶽嗚珂也即刻變招,化解了來勢,進退都是算在毫釐之間,快如雷霆疾發,雙劍相交間流水行雲,飄忽靈動,瞬息已過了數十招,全爭持的不相上下!

我在樓上,抱住手臂倚着窗專注打量,瞧得久了,只覺得劍光耀目,竟有些目眩神迷,目光來不及跟上之感,這兩人的劍式變化奧妙,練兒的自然早已熟悉,而那嶽嗚珂的卻也瞧着眼熟,好在當初讀過師父的刺血筆記,知道我們兩派同出一宗劍譜,不過是正反兩儀,變化不同,是以也不會太過驚訝,只是擔憂練兒會不會斗的太過性起,激起了好勝搏命之心。

懷着心中隱憂,望着下面的纏鬥瞬也不敢瞬,只見兩道身形是越來越疾,與之相比,那七絕陣簡直只算遊戲,少女的劍招怪絕,輕靈翔動;男子的劍式大氣,沉穩不亂,只見劍氣縱橫,輾轉變化,兩人竟到了三百來招,雖鬥得極烈,卻是始終相持不下。

正有些按捺不住,想着是不是該用什麼法子分開他們,突然之間,聽得男子喝聲:“去!”一道倩影飄出圈子退了數丈,在樹叢間一個轉身,好似還想再鬥,場中男子卻已收了劍,喊道:“旗鼓相當,再鬥無益,這下總該將她老人家放遺骸和劍譜的所在告之了吧?我趕着回去給師尊交待!”

練兒倏然收劍,答道:“劍譜在黃龍洞後洞石室中,你搬開那兩塊屏風石就是,我奉遺命在她死後第三年,已將她死訊告知了落雁峰貞乾道長,本想託貞乾道長轉告令師,你既來了就自己去找,至於遺骸我不知道,誰知道你問誰去!”說罷頭也不回,徑直騰身從窗中一躍而入,走到桌邊倒茶,再不看那院落第二眼。

我看她氣呼呼喝水,好笑之餘徹底放下心來,回頭對窗外之人平靜道:“她適才所言,句句屬實,師父遺骸所在恕不能相告,請轉告令師,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何必執着一具枯骨,何況師父性傲,也不容人看,就留彼此年輕模樣心中懷念吧。”

那院中男子沉吟片刻,似乎也認了,只抱拳道:“既然如此,還煩請帶引個路。”練兒聞聲,在桌邊冷笑一聲,高聲答道:“並肩高手,不能同處!還是你好意思要請一傷重女子幫你帶路?”

我又看了看她,輕笑的搖了搖頭,向院中說道:“你也聽見了,抱歉,實在是有所不便,那落雁峰的貞乾道長想是知道的,還有那卓一航,若你還沒和他分道揚鑣,他也該記得,至於我等,還是就此作別,青山不改,有緣再會吧。”

一句末了,就伸出手去,也不管對方是否還想說什麼,只將左右兩邊窗櫺帶來閉起,推上銷子,就此將一切喧囂關在了外面。

房中一片靜謐,恢復到了先前的寧靜氛圍,或者還有些過於寧靜了,練兒也不管我怎麼做,只顧自己在桌邊倒茶喝水,看着好似渴極,仔細一瞧,根本是有一口沒一口的在消磨。

抿脣輕笑,抱着手臂慢慢一步步踱過去,立在她身後也不說話,見那手中茶杯空了大半,就伸手去取桌上的瓷壺想幫她滿上,這番舉動卻好似將她驚醒了一般,練兒驀地回過頭來,看着我鎖眉道:“還不快去牀上躺着!盡站着做什麼?”

“躺了好幾天了,站一站纔好。”我微笑回答,拎着裝茶水的瓷壺正作勢想倒,卻在下一瞬手上倏地一空,那茶壺赫然已到了身前少女手上,練兒奪過茶壺往桌上一頓,負氣道:“誰要你這麼做?我就是再考慮不周,也知道不該讓個受傷的人反過來伺候!”

她這股氣來得有些突然,剛開始我還以爲是因比劍之事所致,但轉念一想練兒雖脾氣不好,卻是很少隨意遷怒於人的,再想想她話中之意,隱約有些回過味來,不好直接勸,只得順着她的話點頭,笑道:“嗯,那我去躺着就是了,你別惱。”

剛一轉身,卻難以舉步,感覺到衣衫一角被什麼扯住了似的,再回過頭,卻是被人捏在了手中。

練兒拉住了衣襬,見我用不明就裡的眼神看她,就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向一旁別開目光,清了清嗓子道:“……我,剛剛,那可不是在衝你惱火……”

一時忍不住輕哧出了聲,知道她沒準就要惱羞成怒,趕緊先搶道:“我知道的,你這幾日連着照顧我,都很是辛苦,剛剛又是一場激鬥,也是累了吧?何況我們之間,哪兒來那麼多好介懷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其實,自從那夜自己受傷之後,練兒連着幾日都有些悶悶不樂,雖然她裝作無所謂,但還是看得出來,我是大約猜到了些原因的,卻不好確定,何況她自小到大執拗驕傲,既然掩飾了就不好隨意戳穿,所以也就唯有明裡暗裡,拿話提點,希望她能聽進去。

“我……”可少女聽了我的話,卻並沒有鬆手,眼神飄忽,想了又想,總好似欲言又止。

這可不是我認識的練兒一貫的性格,果不其然,還沒等這邊說什麼,她猶豫了一會兒,自己就先不耐煩起來,突然間頭一擡,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昂然道:“今後再有什麼,我絕不會再忘,一定放你在第一位,放心!”

她說話時目光灼灼,與那灼人的目光對視了一會兒,我垂下眼簾,點點頭,微笑道:“好,我記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嶽嗚珂來歷其實可以不寫,但考慮到部分客官並不清楚,爲了完整性還是交代一下爲好

因爲如此,只好最後才能膩歪一下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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