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醫院裡,我和阿媽到病房陽臺爲父親燒了些紙錢,然後吃了妙舞煮的飯菜。父親本葬在甘肅,加上昏迷的那些年,算來已有八年沒有去過,阿媽這個樣子,當然也去不了。倒是展教官曾經去看過一次。父親雖然待我不公,這兒子當得也真沒良心,明年怎麼也得去一次了。
陪阿媽說了會話,護士朱小姐進來和說,榊原院長想要見我。她自那天被流氓騷擾之後,頗受驚嚇,修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過來,到現在仍然有些怕我。
我儘量擺出滿臉笑容,隨她乘電梯來到大樓三層,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自己雖受了榊原秀夫的恩惠,和他接觸卻不多,難道阿媽的病情有變?可是那樣的話,似乎也不必到辦公室裡去說。
“方先生,請裡面,請裡面。”
榊原秀夫親自在門後等候,待我走進辦公室之後,小心地關了門,帶上鎖。他的辦公室和尋常醫生的辦公室不同,在右邊牆上掛着的不是人體解剖或者腦部結構圖,而是一副巨型宇宙星圖,下面是四個工整的漢字:
腦即宇宙。
左邊堆了滿滿一架子的書籍,其中又以文學和社會學居多,醫學方面的反而少了。
我正想在客椅前坐下,榊原秀夫已經打開書架旁的一扇木門,做了個請的手勢。那是他辦公之後休息的起居室,屬於私人的房間,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在外面不能說的。
走進房間,除了一張單人牀之外,也沒有地方可坐。這間休息室陳設更爲簡單,除了牀頭櫃上壘了幾冊東瀛文的書籍之外,只有牆頭掛着一張大幅照片,上面是一箇中年人推着輪椅,載一位老年婦女走着,那老嫗的懷裡還捧着張老者的遺像。旁邊是一條書法,分兩列寫了十三個雄勁有力的大字:“天塌下來也要把正義堅持到底!”底下的落款是“相馬達雄”。
榊原秀夫從暗嵌的冰箱中取出一罐柳橙汁遞過來,道:“實在對不起,因爲要保持手臂穩定的關係,我是不喝酒的,這可以嗎?”
我雙手接過,道:“謝謝。”
見我在看那副照片和那些字,他笑着解釋道:“那是古人相馬達雄的墨寶,也算不得什麼珍貴的東西。相馬先生是二十世紀下半葉東瀛的名律師。經手的著名辯護案有美國核潛艇喬治-華盛頓號撞沉東瀛民船賠償案;起訴田中角榮內閣貨幣膨脹政策損害庶民郵政儲蓄案;餘部鐵橋列車顛覆案等等。不過我個人崇拜的理由,還是因爲他幫助一位窮苦顧客鬆尾政夫洗刷三十多年冤屈的案件。”
我禮貌地附和道:“那一定是十分轟動的大案子吧?”
“不,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案子,甚至在同時代的名律師辨案當中,算得上默默無聞的小案子。”榊原秀夫呷了一口果汁,帶着崇敬的口氣說道:
“鬆尾政夫是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退休老人,在三十出頭的時候曾經因爲犯有強姦和傷害罪入獄三年,出獄之後就一直尋求上訴平反的途徑。可是這個人本身沒有什麼文化,也不瞭解法律的程序,只顧按照自己的一套想當然地喊冤,可說是一個半瘋子一樣的人,也負擔不起律師費用,所以雖然過去三十多年,依舊沒有找到伸冤的道路。整個大阪的律師都當他是鬼怪一樣的東西避而不見……”
“啊,也是個可憐人吶。”
“只是後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讓他遇到了相馬達雄律師。相馬律師花了數年時間,自己提供了數百萬日元的經費,通過近十次犯罪現場實地探勘,終於抓住了‘嫌疑人和在被害人身上留下精液者的血型不同’等等漏洞,爲鬆尾政夫翻案成功。可惜那個時候鬆尾本人已經因爲食道瘤破裂而逝世了,所以律師便親自推輪椅載鬆尾的遺孀清水久惠夫人蔘加最後的宣判。想想那個時候的場面,三十年的冤屈一朝洗刷,然而當事人已經永世長眠,還真是叫人唏噓不已啊!”
經他這麼一說,我再看照片上胖而和藹的中年人,心中忽然有些起伏。他所提的十三個字,也變得沉重起來。我道:“那樣說來,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原以爲榊原院長會比較崇拜某位醫界的名人的。”
他笑着搖頭道:“不,醫學和法學一樣,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我工作的最終目的,只要能給人們帶來幸福,具體幹什麼,卻不是最重要的了。更何況在這個案件當中,如果案發時的醫學技術再發達一些,那麼便不會讓好人承受幾十年的冤屈,而如果用醫學能夠讓鬆尾政夫再多活幾個月,那他便能親眼聽見自己無罪的判決了。醫學這個東西,真真切切可以完全改變人生。一想到我的病人當中,說不定也有這樣的人,那麼即使讓他們多活一秒鐘,也是好的啊。”
我道:“榊原院長的品德,真是令人肅然起敬。不知道今天找我來有些什麼事嗎?”
他淺淺飲了一口果汁,道:“也沒什麼,只是想問方先生在公司工作得還順利嗎?因爲前段時間公司似乎出了很多怪異事件,我想如果方先生因爲我介紹進去工作,而受到了什麼損害的話,那就實在太遺憾了。”
我有些奇怪,小心地答道:“我本人沒有什麼影響,可是不少朋友卻去世了,並且一直沒有找到原因……”
“嗯,對於我們醫生來說,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爲寶貴的東西,如果有一絲希望,都該盡力搶救;而如果病人不幸死去,也應該徹底找出病因。”
“是的,可是這和——”
我還沒有說下去,卻發覺他的雙眼十分銳利地盯着我,這儒雅的中年人身上,從未有過如此犀利的氣魄。
“要說原因的話,方先生,那位叫做王大可的工人,是您親手殺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