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輛好車,全封閉的車體如同臥據着的黑豹,充滿令人沸騰的速度感。車身下方噴塗着一圈烈焰火海,無數白生生的手臂自火海中扭曲着伸出,不少已經燒成枯骨。
這種懸浮式摩托,除了以車輪行駛之外,前後車底尚有數個噴氣口,必要時可作短時的懸浮飛行,就像飛車的小型版。可是目前的科技,尚未先進到將整套懸浮裝置完全裝在摩托上的地步,這種摩托並不具實用價值,只有那些公子哥兒,纔會搞來收藏。
經過人體工學設計的真皮座墊將我的身體嚴絲合縫貼緊。這車看來剛從東瀛運來,一點漆皮都沒有碰掉。皮座的野獸氣味還很濃烈。
我雖然接受過一些駕駛摩托的訓練,但是對懸浮摩托這種高科技產品卻一竅不通,在儀表版面上摸索了好一會,才估摸着按下兩個按鈕。頭一個打開了車載音響,兩個喇叭裡傳出了一陣詭異的架子鼓和貝斯聲,正在播放的是滾石樂隊的《不要停止》。
按下第個兒燈之後,整輛車的大燈、儀表版夜光燈、還有車體上鑲嵌的數個用以飈車耍酷的眩光燈全都大放光明,在黑夜中分外顯眼,同時也照亮了堵在路口的兩輛黑色麪包車——那是公司保安隊的車輛,車前站着五名身穿黑色緊身衣的保安。
手中都有槍。
我深深吸了口氣,關上大燈,使自己重新歸入黑暗,輕輕擡起發動鐙,估摸着到達最高位的時候,狠狠一腳蹬下。
六支排氣管噴出大量黑煙,車身劇烈地抖動起來,發動機低速運轉,傳出隆隆轟鳴,令人興奮的電圈燒灼味也毫不例外地竄至鼻尖。
這是機械的力量,這是野獸的力量,這世界上最原始和最先進的力量匯聚在身上,使我爆炸爆炸爆炸!
一腳踹開頭破血流倒地**的倒黴蛋,扭動握把加油,摩托好似暴躁不安的戰馬,歡嘯着奔騰起來。一時還掌握不好加油速度,轟得過猛,車頭高高翹起,朝公司的雜碎們撲去!
那些人面色冷峻,好似不是活人,手中雖然有槍,卻不射擊。正疑惑間,他們一個個發出了嚎叫,扯碎身上的衣服。
在清冷的月光下,死灰色的皮膚裹着瘦骨嶙峋的身體,皮膚下卻有什麼東西在遊走扭動,不時朝外突出。如同惡夢一般,這些人身形暴漲,長出兩米多高,手腳好似蜘蛛般細長尖銳,拉長的臉上眼睛小得像黃豆一般,其餘部分都被血盆大口占據,長滿了雜亂無章的獠牙。
看着這些醜惡但兇猛的怪物,我的心被怒火漲滿,沒有半點慌亂。腦域好似超級電腦一般,浮現無數可以應付的方案。剛纔荒木姿一雄渾無匹的一刀,彷彿砍開了我腦中某個神秘的區域,使戰意飆至極限!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摩托已經飆到了一百五十碼的時速,我忽然打開了遠光燈。
即便是生化兵器,突然於黑暗中遭受到強烈燈光的照射,應該也會有一瞬間的不適吧?
要的就是這一剎那。
幾乎是打開大燈的同時,右腳猛地踩下前輪剎車,左腳發動了懸浮裝置,右手卻還轟了一記油門。
野獸般的器官將外界信息毫無保留地接收,迅速作出反應,周圍的人物車輛好似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活動,顯得癡傻無比。
在這一瞬間,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從未進入和想象過的世界。
一個比現實緩慢數十倍的世界。
一切都在一點三秒內結束。
在第十三個零點一秒,強大的慣性力使得摩托底朝天翻起了跟頭,強勁的噴氣式懸浮裝置將這塊燃燒的鋼鐵托上天去。我好似在銀河間駕駛,整個人倒掛下來。
在第十二個零點一秒,腰間的兩支軍用強力手槍已經落入手中。這些醜陋的生化兵器緩慢轉動軀體,瞳孔中逐漸浮現出驚愕和畏懼。
在第十一個零點一秒,摩托撞過十餘米的距離和一百二十度車位,手槍的保險打開。
第十個零點一秒,四名保安舉起了手中自動步槍,領頭的怪物彎腰,作出深蹲的動作。
第九個零點一秒,已經瞄準。
第八個零點一秒,扣動扳機,左右開弓。
滴——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子彈緩慢鑽出槍口,帶來無數碎屑,隨後很久火花和硝煙才冒出來,還未散去,第二顆子彈已經追了上來,此時彈殼才瀟灑地跳出槍膛。這個時候,我頭朝下在半空中作着高速移動,那些彈殼好像凝固在周圍的死亡精靈。
第七個零點一秒,兩支手槍裡的所有子彈都已發射出去,全都準確地轟入了四名持槍者的大腦。這些子彈經過改裝,破壞力驚人。那些醜惡的頭顱幾乎在同時爆開,紅色白色的**顱骨炸出很遠,唯有空空的頸子奮力朝上噴灑鮮血。吱吱的聲音,好似一羣老鼠在叫。
他們唯一做的,就是在腦袋炸爛之前射出數顆子彈。
也是在這零點一秒,那名沒有持槍的頭領猛地撲了上來。他的速度快得離譜,和飛行中的子彈不相上下。
第六個零點一秒,子彈逼近。他們刺破空氣之時,在身後留下一圈圈震動波,好似數道白色的螺旋尾氣。
我忍痛張開翅膀,因爲時間太短,背部的肌肉羣全部撕裂,在高度的興奮之下下,疼痛全部化爲殺意。
子彈到了。
摩托翻過了一百八十度。
第五個零點一秒,我扇動翅膀跌下摩托,小心地調整方向,躲避襲來的子彈。子彈一顆一顆自身邊緩緩劃過,甚至可以感覺到彈頭上的熱量,一枚子彈在我的左臉上劃破一道傷口。
血珠在虛空中凝固,一串盛開的臘梅。
領頭的怪物高高躍起,張開了尖銳的右掌。
第四個零點一秒,我收緊小腹,插在腰間的兩個新彈夾掉了出來,精確地插入彈艙,人已經翻身落到地面,單膝跪在地上,用拇指上了膛。
第三個零點一秒,保安撲面而來。我平舉雙手架起手槍,面露微笑。
“再見。”
第二個零點一秒,槍管近得已經湊到那怪物眼睛底下,迫不及待地發出怒吼,子彈連珠炮似的發射出去,沒有一發落空。這怪物震開四五米遠,整張臉攪作一團,眼珠鼻子耳朵舌頭牙齒全都掉了下來。
這個時候,過於強橫的生命力反而帶來了無比的痛苦。
摩托完全翻過了身,即將落到地面。
最後一個零點一秒,我向後彈跳追上了摩托,重新跨回車座。摩托狠狠地撞擊地面,車輪冒出大片火花。即使有避震器的防護,屁股仍舊一陣發麻。
一切結束。
身後的麪包車裡全無半點動靜,黑漆漆的車窗裡也不知還有人沒有。除了地下的五具屍體還在發出哧哧的噴血聲,四周再無一點聲息。
我無來由打了個寒戰,掛上檔位,加快速度。
從舟山東路駛入沈半路,又拐過上塘路。雖然已是午夜,但這座永不休息的城市仍舊放射着無窮的活力。一排排明亮的街燈和璀璨的霓虹燈下是川流不息的車陣,感到自己仍舊和大多數人在一起,心裡多少好受一些。
但我知道,這是錯覺。儘管現在身處人羣之中,危險卻一點都沒有削減。
我已經被公司發現,從他們的對話來看,榊原秀夫的立場也不再是秘密。我們原本在暗處的優勢一下子化爲烏有。
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我想應該和今晚勸說洛貴之無關,那麼很有可能是李副市長李真告的密,至少公司也早就在政府佈下了暗樁——以我國政府人員的風評和公司的財力來看,既便整個市政府班子都被收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在想着,身後突然傳來了劇烈的爆炸聲,扭頭一看,一輛十八**卡車橫衝直撞撲了過來。
這是那種平日裡用來運載黃沙和各種重型材料所使用的,載重達二十噸以上的超級巨無霸卡車,絕不允許在市區行駛的。現在這駕駛員卻如同喝醉酒一般,歪歪扭扭撞過來,前方的小車爲了躲閃,有的一頭扎到了街邊的護欄和樹木,有的兩三輛撞在一起,也有躲閃不及,被大卡車攔腰撞斷的。有一輛出租車被撞成兩截,後半部分撞飛出去,裡面竟然還坐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這女孩穿着果綠色的裙子,已經不太會動了,好容易稍稍擡起頭,招手向周圍求救,身旁正在燃燒的一輛轎車卻突然爆炸,炸飛出來的鋼板一下子把她半截手臂削去,露出白花花的骨渣。
她還來不及喊痛,大卡車已經從後趕上,把整個人碾成肉醬。
我忽然看到,駕駛座上坐着的司機,不是別人,正是和荒木姿一同來的柳璃。
這個看來清純無邪的少女,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她突然拉動車上的喇叭,上百分貝的巨響將周圍車輛和商店的玻璃窗全部震碎,我腦中也一陣麻木。
她是衝着我來的!
此時身上再無武器,剛纔的劇鬥又耗盡了所有的體力,背後的血漿抑制不住,完全無法化出翅膀,只能轟上油門,加速逃離。
風從臉側劃過,留下一刀一刀刺痛的感覺,隨着速度上升,引擎的轟鳴漸漸遮蓋了其他聲音,震動越來越劇烈,方向把在手中漸漸發飄,一不留神便要車毀人亡!
速度已經飆至極限,那種與風同行的快感在血管裡凝聚。我現在可以理解爲什麼有那麼多人甘於冒死亡的威脅,沉迷於飈車中無法自拔。更何況身後還跟着一頭體重數十噸的鋼鐵怪物,這比任何獎勵都刺激人轟擊時速表頂端!
她從後面追了上來,引擎發出的隆隆巨響好似大瀑布飛流直下撞擊崖底的巨石。我微微往左打方向,沒想到彎過了頭。摩托尖叫着橫移出去,幾乎每個零件都在顫抖,終於在地上翻滾起來,我也飛了出去。
卡車險險從身邊掠過,把一路上隔離車輛和自行車道的金屬護欄卷飛出去。柳璃從駕駛室探出頭來看了一看,隨即一個大轉彎,軋過道路中間的隔離綠化帶,莽撞地發起二次衝鋒。
我渾身上下好似開了三萬六千個口子,全都往外泊泊流血,連骨頭都斷了幾根。好在摩托十分皮實,除了外殼有些扭曲變形之外,還能開得起來。
在卡車再一次撞來之前,我竄進了一條小巷子。卡車的大燈在巷子外照射了好一陣,消失了。
她躲藏起來,在暗中窺視。
穿出這條衚衕是上塘高架橋的一個路口。我在路口徘徊一陣,偷偷摸摸地朝高架路開上去,被埋伏在路口的一名交通警攔住。
他朝我敬了個禮,訓斥道:“你是怎麼回事?高架不許摩托上去的,不知道?”
我還想辯解,他腰間的對講機響了,這警察說了幾句,臉色大變,連招呼都不打,匆匆朝橋墩下趕去。
他是收到了附近有卡車瘋狂駕駛的報告吧?我檢查好從他腰間竊得的手槍,重新發動,駛上高架橋。
在所有的交通設施中,我最喜歡高架公路。不單是因爲高架橋上車速較快,更因爲它高出地面數十米,在上面行駛給人一種無往不利睥睨天下的氣概。
現代的高架橋已經成爲了上下三四層,連綿數十公里的巨型混凝土怪物。我在高出地面三十米的最高層行駛,好似行駛在城市的脊樑上。夜半這個時候,高架上車輛很少。
周圍的房屋低矮和黯淡的,但是隨着一塊一塊的路標牌經過,建築物漸漸高大明亮,我已經進入了這座流光飛舞、熊熊燃燒的城市核心,進入了水泥混凝土的無邊森林。
高架上的車輛開始增多,有人搖下車窗朝我吹口哨。
身後的警笛此起彼伏地交織,無數警車正在追趕。
左右後視鏡忽然被一個龐然大物擠滿——那是陰魂不散的柳璃。她居然駕駛着那輛金屬怪物駛上了脆弱的高架公路,高架沒有坍塌倒,真算奇蹟!
在卡車後方跟隨着四五輛警車和十來輛摩托,卻沒有一輛敢於靠近。以那些警車的噸位,只怕輕輕一擠便會被擠下高架路。
她前方那些小車亦拼命前行,試圖躲過無妄之災。不斷有車輛飛撞出去,跌下深淵。
她怎麼可能找得到?我細細思量今晚發生的一切,又在身上亂摸,果然在外衣口袋裡找到了一個粘呼呼的金屬小球——追蹤器!
定是剛纔她在扶我時放置的!
將這玩意丟到高架路下,我掏出手槍,朝後轟出數槍,卡車車窗應聲而碎,卻並不影響柳璃的速度。
她又靠近了,前臉狠狠朝我撞了過來,幸好這時候及時加速,車身一震,沒有被撞倒。剛和卡車離開一段距離,她又撞了上來。
這裡已經是城市最爲繁華的慶春路,周圍都是數百米高的摩天大廈,好似金光閃閃的天兵天將。
逃不過了吧?
我決定搏一搏,咬牙朝路邊衝去,同時猛踏懸浮裝置。摩托短暫地飛了起來,躍過高架路邊的護欄。
現在我置身於離地面四五十米的高空,直接衝下道路,底下是一片高速行駛的車流。
人幾乎在半空中懸浮了十個鐘頭,離心力把睾丸都甩到胃裡,下身空虛地難受。當我狠狠砸向地面之後,那玩意兒又被壓得火辣辣疼。摩托支離破碎,徹底報廢,我比它也好不了多少。
一輛出租車在面前半米的地方硬生生定住,司機的臉都要貼住玻璃;身後數輛轎車一一追尾撞了上來,好似一條不斷前拱的金屬毛毛蟲。
這些面色發白的司機一一下車,向我圍了上來。
“怎麼回事?你不要命啦?”
我有氣無力地看着他們頭頂——十數噸的大卡車衝破高架的路壁,自三十米高處跌了下來,卡車裝載的鋼筋如天女散花般撒開。
“逃吧!”
卡車比摩托重得多,慣性也大,所以落點很遠,這羣司機可以倖免於難。但是前方同樣有許多車輛,車裡的人怎麼料得到會有災禍從天而降。
離地面大約還有十餘米的時候,柳璃從車窗裡鑽了出來,靈巧地一躍而下。她好像沒有骨頭,全身縮成一個團,滴溜溜滾落在地,敏捷地朝前躍了幾步。
卡車一頭栽倒在公路上,好像被一隻巨掌拍扁了,整個車身都皺了起來,像個沙皮狗模樣。但這隻持續了半秒不到,它猛烈地爆炸起來。
光是開頭砸下時,便砸到了三四輛行駛中的轎車,隨後的爆炸又毀掉了數十輛。在烈烈火光中,無數鋼筋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插入正在高速行駛的汽車,使它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也有直接**旁觀者的天靈蓋——那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後的車禍現場,沒料到轉眼間整個人都被紮了個對穿,一雙眼珠子翻了過來,只剩下灰色的眼白,身下紅的白的液體和屎尿順着扎透的鋼筋流了下來。
這裡變成了地獄。
我呆呆地看着一切,對自己的弱小感到無比痛恨。假若擁有無時無刻都可以變身的力量,假若擁有取之不盡的原始力量讓自己可以隨時進入超高速的境界,那麼我就可以——
殺了她。
她朝我走過來,渾身上下還是充滿着清純可人的氣質,似乎剛剛只是完成了一桌美味佳餚的少女。但是在我眼裡,這是一頭比任何生物都要醜惡的母獸。
殺了她,殺了她!
“你傷了荒木大哥!”這女人不動聲色地說,“所有傷害荒木大哥的人,都該死!”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心裡忽有所感,一個聲音在頭腦中大叫道:“彎下腰、快彎下腰!”我的理智還未反應過來,肌肉和骨骼卻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彎腰的動作。
一輛軍用吉普從背後擦過,無聲地落地,撞向柳璃。這輛車如鬼魅般出現,柳璃大約也沒有發現。於是血肉之軀毫無防備被徹底擁抱。她像紙紮的一般活生生給扯成碎片,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又被車輪碾過,連叫都來不及,完全成了一攤爛泥。
吉普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身邊,車窗搖下,露出妙舞說不出表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