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叫萬全之策。”徐礎沉默多時,開口回道。
馬維一直饒有興致地盯着徐礎,像是一隻貓守在鼠洞前,聽到這句回答,他的臉上露出笑容,“事到如今,封王已經遠遠不夠,嫁娶纔是羣雄取得互信的最有效手段,張氏能與單于聯姻,自然也能嫁我一個女兒。何況我不是隨便提出求親,而是看中郡主的真才實學,我二人聯手,當可做出一番事業,她能爲張氏殫精竭慮,爲自己的夫君、子女會付出更大努力吧?”
馬維早有妻妾,連孩子也生了幾個,但這些對他、對任何一位稱王者,都不是另娶正室的障礙,徐礎也不提起,只是低頭沉思。
馬維等了一會,笑道:“怎麼,你覺得我配不上郡主?她不會同意這門婚事?”
“樑王若是真心求親,她會同意,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哈哈。徐礎,你若喜歡郡主,就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將她讓給你,湘東王不至於只有這一個女兒,我另娶別人就是。”
徐礎當然明白,他要用效忠樑王才能換來歡顏郡主,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當務之急,“樑王不可得意忘形。”
馬維臉色一沉,“你也不要得寸進尺,真以爲能在我面前口無遮攔。”
徐礎拱手道:“大事未定,樑王不宜另生波折。”
“正因爲大事未定,纔要藉助聯姻鞏固張、馬兩家的互信,有何不妥?”
“樑王將妻小留在東都,用以穩固軍心並引誘敵人,突然在漁陽另娶,示人以無情……”
“你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居然找出這樣一個藉口。”馬維起身,嘆息一聲,“潘楷對我忠心耿耿,絕不會爲這點小事而心生動搖。總之我意已決,但我不想借勢壓人,所以請你替我當名說客,免去雙方尷尬。”
“歡顏郡主別無選擇,只要樑王是真心……”
“我不是隻要娶她這個人,還要她將大梁馬氏當成自己的家,至少能與張氏平分秋色,她信任你,你能讓她明白這一點。”
“樑王在冒很大的風險。”
“從咱們策劃刺駕那一刻起,我就在冒險,現在這一次,對我來說算是很小的。我不會對你撒謊,心裡的想法也瞞不住你,我的一切所作所爲全是爲了興復大梁,報仇反在其次。張氏雖然兇殘無道,但是至少沒對馬氏趕盡殺絕,我會還報,而且更慷慨些,可以保留‘成帝’的稱號以及三郡之地。”
馬維輕輕笑了一聲,“郡主十分在意名位,我的讓步可以讓她滿意吧?至於她本人,永遠不必擔心,我是樑王,她是王妃,我是樑皇,她是皇后。”
“樑王太小瞧歡顏郡主,她……”
馬維有些不耐煩,“徐礎,不要讓私情影響你的判斷,身爲謀士,這可是大忌,你可以有話不說,可以觀望不決,但不要試圖左右我的決定。”
徐礎輕嘆一聲,“我願意替你做說客。”
馬維重新露出笑容,“我會幫你找回芳德公主,如果她不幸遇害,你可以從濟北王家裡再選一個女兒,通過張氏,咱們就是親戚,只是——”馬維笑得更開心,“你要矮我一輩。”
“歡顏郡主肯定會問起攻秦之事,我該如何回答?”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馬維沉吟思索,片刻之後向門口的衛兵揮手,讓他們全出去,別無外人時,他說:“我要借用你的‘中上之策’。”
“協守襄陽?”
“出塞過於異想天開,攻秦反令羣雄勢力分散,不如合力守衛襄陽,在那裡牢牢拖住賀榮大軍。”
“樑王打算派兵多少?”
“兩萬人。”
“太少。”
“先派兩萬人,然後視情況再定,我會派得力將領帶兵,我自己去幷州協助鮑將軍,儘量在幷州佔據更多城池,冀州則留給郡主——如果我們順利成親的話,希望她這一次不要再犯錯誤,讓冀州落入他人之手。”
馬維推着徐礎往外走,“好好想一想,欲令郡主心甘情原嫁入馬氏,首先你得做到。”
徐礎回到帳篷裡,坐下發呆。
昌言之看出公子心事不寧,沒有開口打擾,將所有東西都收拾一遍,才道:“樑王又爲難公子了?”
“他在爲難自己。”
“嗯?”
徐礎卻不想解釋,側身躺下。
樑軍大營離漁陽不遠,次日一早,馬維帶一千一百人出發,緩緩行進,遠派斥候查看情況,確保漁陽出來的也是同樣兵力,沒有設置埋伏。
漁陽人先到十里亭,徐礎命一千人留下待命,只帶一百衛兵疾馳而至。
十里亭空有其名,亭子早已被毀得一乾二淨,漁陽人在路邊搭建一頂大帳,樑軍士兵檢查過,確認無虞,馬維才帶着徐礎和兩名衛兵入帳,高聖澤等人守在外面。
帳篷裡鋪着厚毯,皇帝張釋虞跪坐在東廂,面前一張矮几,歡顏郡主坐在側後,身穿宮裝,與尋常宮女無異,只是頭上首飾多了兩三件。
樑王進來,張釋虞微微一動,很快又坐穩,沒有起身相迎,歡顏郡主亦不動。
馬維直接坐到西廂矮几後面,徐礎守在他的側後,衛兵站在門口,亦是兩兩相對。
諸人當中,張釋虞最爲緊張,臉色變幻不定,幾次嘗試迎視樑王的目光,最後都是一擡眼就敗下陣來,比在單于面前還要侷促幾分。
馬維笑道:“濟北王可還好?”
“啊?好……很好。”張釋虞答道。
“希望濟北王不要以爲樑軍失禮。”
“不會不會,父親……濟北王很感激樑王的照顧……他還胖了幾斤。”
“天成原本出於大梁,如今大梁又出於天成,咱們也算是親上加親,之前種種,皆爲誤會,我來冀州,是從賀榮人手中奪回失地,而不是故意爲難天成朝廷。”
“明白。”張釋虞越發顯得坐立不安。
“是咱們兩人直接商議嗎?”
張釋虞點下頭,馬上又改變主意,“郡主來談,我回來不久,她……她更瞭解漁陽的情況。”
歡顏郡主稍稍向前移動一點,開口道:“樑王……”
馬維卻擡起手,說道:“請郡主與我的謀士商議,他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認。”
徐礎點下頭,沒有開口。
馬維起身,向張釋虞道:“陛下要出去透口氣嗎?估計他們要商議一陣,無趣得很。”
張釋虞吃了一驚,扭頭看向歡顏郡主,得到示意之後,才勉強起身,“透口氣也好。”
徐礎拱下手,張釋虞擠出一絲微笑,兩人重逢,卻無話說。
衛兵也都跟出去,歡顏郡主移至矮几後面,“樑王這是何意?”
徐礎也挪下位置,“咱們先說正事吧。”
“你真的投靠樑王?”
“我是樑王的客人。”
歡顏輕輕地笑了一聲,“樑王必須去擊退賀榮部,留在冀州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於他、於天成皆無好處。”
“樑王願意發兵前去助守襄陽,他自己帶兵經營幷州。”
“襄陽旦夕難保,樑王又不願親往,他這是要與賀榮人對峙,而不是逐出塞外。”
“樑王以爲,驅逐賀榮部時機尚不成熟,暫且穩住形勢,對樑、成皆有利處。”
歡顏郡主思忖片刻,“聽說你從襄陽而來?”
“是。”
“以你觀之,襄陽能守住嗎?”
“極難,但是九州勢頹,再不抵抗一下,將會陷入無可週旋的死地。襄陽雖然難守,至少有人願意挺身而出。”
“襄陽如今都有哪些人?”
“湘、廣兩州牧守陳病才……”
“自封的牧守。”歡顏郡主糾正道。
“自封,但他以勤王爲名率軍北上,拒絕稱王,堅持要請張氏王過去坐鎮,察其言行,對天成仍存忠心。”
“難得,所以你就將我父親送了過去?”
徐礎笑道:“我以爲那是一個更好的去處。”
“這件事我要感謝你,如果我父親仍留在樑王軍中,怕有不測。”
“除了陳病才率領的南兵,還有一支江上水軍,以及幾支自立的隊伍,目前都在襄陽。”
“多少兵力?”
“未知。”
“誰在主事?”
“奚家受到寧王攻擊,無暇顧及襄陽,所以應該是陳病才主事。”
歡顏郡主又想一會,“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助守襄陽倒也是一計,但是樑王必須奪下幷州全境之後才能返回冀州。”
“冀州原本就是樑軍駐守,你還在意樑王回不回來?”
“我不怕樑王反悔,是怕他一退出幷州,賀榮人就會趁虛而入,冀州又陷入無險可守的境地。”
“能奪佔幷州全境,樑王也會非常高興,不過他擔心冀州成爲後患。”
“他不相信朝廷?”
“這不能怪他吧?”
“他想怎樣?”
徐礎沉默一會,“樑王要效仿單于,與天成聯姻,以此取信。”
歡顏郡主眉頭微皺,馬上明白過來,目光緊緊地盯着徐礎,“他想娶我?”
徐礎點頭。
“並且派你來做說客?”
徐礎再次點頭。
“而你同意?”
“重要的是郡主同不同意。”
“我已經與別人定親,雖然尚未拜堂,雖然樓磯去往江東之後沒再回來,生死未知,但我至少不是待嫁之身。”
“對樑王這不是問題,對朝廷……想必也不是問題。”
“你覺得我應該同意?”歡顏郡主露出一絲嘲笑。
“樑王……雖然發生了許多事情,也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樑王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