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被提拔的竟然還有河西節度使王忠嗣,兼任了隴右節度使和關內節度使……王忠嗣的帥才天下第一,又是打小被李隆基當成學生和兒子親自撫養長大的,就不提他了。可還有個御史大夫李林甫得到‘同平章事’的宰相銜,算幾個意思?簡直莫名其妙!
徐國公府門前車馬稀,常來常往的很多人都掉頭去恭喜張九齡了,誰都知道如今那‘尚書左右僕射’就是個恩榮的虛銜。當然百官們也很鬱悶,按理說也該去給裴耀卿送點兒禮的,可這裡面複雜的關係實在捋不清楚啊!裴家通過儀王的關係和蕭家有很多生意往來,盡人皆知,信安郡王李禕更不用說,是最早主動綁進儀王的戰車的,可關鍵是皇帝的態度!
蕭嵩被貶了,李禕和裴耀卿被提拔,貌似儀王的勢力沒什麼大變化,但同時張九齡好像是爲忠王說話的,李林甫經常初入武惠妃的內宮,而幽州刺史趙元章差點兒拖累整個東北戰局卻並沒有獲罪……只能說,唐玄宗又開始玩兒平衡的遊戲了,讓百官摸不到頭腦那爲最好!
但也有摸得準頭腦的,比如集賢院大學士張說,此刻就在鳳還樓的雅間內擺上酒菜,對面而坐的正是信安郡王李禕,難怪那麼多去王府道賀的人都被拒之門外了,敢情李禕內心真的害怕了,害怕功高震主,害怕物極必反,所以選擇了低調,低調的從後門出來請這個老狐狸張說來把把脈。
“王爺您剛剛立了大功,根本不用擔心什麼的,呵呵,”張說品一口清釀,歲月的波瀾已經把他的皺紋雕琢的越發和善了,掰着手指計算道:“營田使、採訪使都是做實事的忙碌官,即便權力大、油水足畢竟不如出將入相那麼風光,皇上不但沒讓王爺您入相,反而提拔了張九齡和李林甫,這就已經是分散權利了嘛。”
“這道理我明白,所以擔心的也是這個啊!”李禕搖頭嘆息,仰脖灌進一大杯瓊漿,憂心忡忡一點兒不減,道:“以前徹底不任職自然什麼麻煩都沒有,現在任職了又連風光都沒撈上,反而被皇兄防備起來,這難道不危險嗎?我自己倒還不算什麼,就怕影響儀王殿下啊,君不見連徐國公都無端罷相了麼?”
“此言差矣!您是置身其中就當局者迷嘍,”張說笑着擺手,壓低聲音湊近了說話:“當初您是怎麼教導儀王殿下的您忘了?老夫可是在旁邊聽的佩服不已啊,呵呵。在皇上心裡衆皇子的爭鬥纔是一等一的安危,至於什麼契丹、吐蕃也好,什麼宰相、世家也罷都是次要的!所以您自身的安危不成問題,過些時候以不通民事的理由辭掉一些職務就是了。至於儀王殿下,前一陣皇上給的過多,現在頂多算是矯枉過正罷了。”
“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李禕長吁口氣,放下一半兒心來,但另一半還是吊着呢,嚼着羊腿也食不知味,又是一大碗酒灌下後道:“就算是矯枉過正好了,那也畢竟對儀王沒好處不是?從軍械到糧草,哪個不是依仗儀王才能得勝?皇上心知肚明卻不見封賞,張九齡和李林甫的提拔倒使得忠王、壽王等於無功受祿了,這難道不是一個可怕的信號?”
“哈哈,王爺啊王爺,朝臣中一般的狡詐之人都會這樣想,您怎麼也能這樣想呢?”張說以一副前輩高人的語氣點撥道:“皇上的目的就是讓人這樣想啊……您再看得深些、遠些,就又不是了!”張說手指輪番在桌子上彈着,正色道:“您覺得忠王的人得到宰相位很得意,看看前面的宰相,被貶不也就是皇上一句話麼?而儀王得到的是什麼,是百姓的稱頌、是將士的崇拜、以及蠻夷的敬畏!這些,可不是誰一句話就能剝奪的哦!”
“言之有理!”李禕一拍腦門,懊悔自己老糊塗之後,看着張說羽扇綸巾的樣子突然清醒過來,他這些道理不就是當初我教導儀王時、這老東西在一旁聽去的麼?靠,現在拿出來開解我……李禕頓時鬚髮皆張,一把搶過張說裝比的摺扇扔開,笑罵道:“好你個燕國公啊,用我的智謀來騙我的酒喝!不行,今天這頓得你請!”
“哈哈哈,明明是王爺你犯糊塗,死活非要請我來,如今謎底揭開了你又嫌簡單了,早幹什麼去了?”張說放聲大笑,也不撿回扇子,還把李禕的酒杯搶過來倒進自己的口中,拍拍口袋毫無動靜,耍賴道:“孤身赴宴,老夫是分文無有,嘿嘿。”
李禕心情大好,薅住張說的袖子晃了晃,真沒銀錢的嘩啦聲,假裝慍怒道:“沒錢,好辦,就罰你這老傢伙給鳳還樓跑堂兒,一個月一吊錢的工錢,湊夠了還清這頓酒席錢爲止!”
“王爺可憐我這把年紀吧,呵呵,”李禕武將出身力氣大,張說掙不脫只好告饒,隨後收起嬉笑,又認真的道:“我再出個自己的主意送給王爺您,算是抵債,總行了吧?”
“那還等什麼,還不快說!”李禕沒好氣的鬆開手,再次湊近了聆聽。
張說撕扯着羊肉給自己補充年邁的體力,再一口酒、又一口菜,差不多看信安郡王等不及又要罵街了,這才擡手錶示稍安勿躁,說:“徐國公的孫子蕭子夜,這次跟着您出生入死的打仗,您難道不該替他請旨封賞嗎?”
“有道理……”李禕一下子竄起來,掃一眼桌子上的杯盤酒肉,拱拱手道聲多謝,邁步蹬蹬蹬就下樓而去。剩下張說反而愣神了,舉着筷子老半天才明白過來,氣得抄起酒杯就往樓梯口砸去,大罵道:“你個老狐狸卸磨殺驢,竟敢溜之大吉,哼,店夥計快來,把賬記在信安郡王名下啊……”
張說終歸身上沒摸出錢來,只能真的賴賬了。而李禕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第二天,請功表章就呈遞進了皇宮。
洋洋萬言啊,李禕把蕭子夜寫成了單槍匹馬的英雄,殺入敵陣七進七出,最後當契丹大勢已去之時,又不顧渾身多處負傷和幾個時辰廝殺的疲憊,帶領一路兵馬衝入雪山窮追不捨,雖未能斬草除根,但那十幾車人頭中也有少半都是蕭子夜的斬獲!
這封奏章被高力士捧着,聲情並茂的念給唐玄宗聽,足足唸了半個時辰,如同一篇小說,把戰場上的恢宏和殘酷描寫的淋漓盡致,血與火的交織中一個銀甲戰神的形象躍然紙上,讓聽者無不動容,玉階下的百官跟着徜徉在那副昏天黑地的場景裡,渾身冷顫,心搖神馳,年輕的官員欽羨不已,年老的官員卻暗罵信安郡王肉麻。
但最出人意料的事兒是,高力士唸完了把這封奏摺放回龍案,唐玄宗只給了兩個字的回覆:“散朝!”
難道蕭家真的要完蛋了嗎?很多人都驚恐的看着離席而去的皇帝,竟然連剛剛建功的信安郡王的面子都不給!何況就算誇的有些誇張、畢竟神策軍將軍蕭子夜確實隨軍出征了,參加戰鬥是事實啊!
正直的韓休望着離去的皇帝背影,突然大吼起來:“陛下留步!這幾日賞罰不明所爲何來,如此這般豈不寒了將士們的心?”誰都沒想到韓休會在自身難保的時候,反而替對頭蕭家說話,都以爲他瘋了。
只有皇帝清楚韓休就是這麼個性情,蕭嵩作首輔時他看蕭嵩不順眼,罵蕭嵩是權奸其實是誰當首輔他罵誰,並非和蕭嵩有仇。如今雙雙罷相了,他倒不在乎自己安危而是替蕭家鳴不平。但李隆基的心思豈會當衆告訴韓休這種直性子人?腳步稍一停頓回頭看了韓休一眼,李隆基就再次邁步轉入後宮去了。
滿朝文武默默退出,經過李禕身側時誰也不再巴結奉承了,全都當作空氣,昂首闊步的擦肩而過。這些,李禕不在乎,自己受冷落還省得水滿則溢呢,挺好,只是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難道張說也猜錯了嗎?
徐國公蕭府門前越發冷清了,春夏交替的好時節竟然有落葉飄下,府門緊閉掛上‘謝客’的牌子都屬多餘,因爲根本沒有客人來。蕭嵩的兩個兒子蕭華和蕭衡呆立在花圃旁,不忿而又落寞的靜觀老父親給花圃修剪枝椏,整整一上午的唉聲嘆氣,終於被蕭嵩聽進去了。
“你倆今日怎麼不去官署公幹,呆在家裡做什麼?”蕭嵩手上活兒不停,微笑着平靜問道。
供職中書舍人的蕭華和弟弟、前年剛續絃新昌公主的駙馬都尉蕭衡,互相對視一眼,總算等到老父親理睬了,蕭華趕緊把抱怨抖落出來:“還有啥公幹啊,打從昨日信安郡王爲子夜請功而受冷,同僚就都繞着我們走了,什麼事兒也輪不到我們忙活嘍,還不如服侍父親大人修剪花草呢!”
“好啊,這下你們可把親疏遠近都看清楚了?”老蕭嵩另闢蹊徑的問出這句話來,得到二人嘆着氣狠狠的點頭,而蕭嵩卻試探般問道:“你們可是怕了?”
“父親說笑了,還不至於呢!”蕭衡很認真回稟道:“咱們畢竟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江南文士的領袖,呵呵,不過暫時失寵而已。裴家就沒躲避,和咱家的生意完全照常。”
“你倆還是沒想明白啊,要知道連失寵也算不上!”蕭嵩站起身扔掉花剪,正經起來訓誡道:“朝廷的四根柱子哪根也不能長、哪根也不能短,否則殿頂都會不穩的,前兩年咱們太長,這次又短了,都不好,皇上也會覺得不好,等那幾根柱子再一瘋漲的時候,就是咱們再受寵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