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以純出來時,周世全夫婦和周晉正忙着讓菜上桌,以純有心幫忙,卻讓周世全攔住了,“聽周晉說你暈車,先坐坐,馬上就好。”

以純見自己真幫不上忙,便坐在沙發上看大家忙。這種滋味並不好受。以純一個人時候可以無止境的偷懶,但只要和別人在一起,別人忙時她閒,她就覺得全身不舒服之極,現在就是這種情形,雖然別人沒有說什麼,但她心裡如同有萬隻螞蟻噬咬,渾身不舒服,直到那一家三口把菜上好了招呼以純上桌,以純才鬆了一口氣。

在吃飯之前,趙鶯先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辭,以純一下子怔住了,村子裡有信教的人多是佛教,其實那也不算信教,拜拜菩薩和土地爺是一向的傳統,所以以純在這之前雖然知道有很多人信基督教,卻還沒見過信教的人會在吃飯前先禱告。

以純看着雙手合十的周世全夫婦,又看周晉,不知所措。

周晉拍拍她,示意她別緊張。

趙鶯也就隨便說幾句,說完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到以純一副沒見過的樣子,便笑着解釋道:“我信基督。”

以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周晉忍不住大笑起來。周世全也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趙鶯咳了聲,聲音微冷,“吃飯吧。”她信教這回事沒少被周晉父子倆嘲笑,說她身爲一個共產黨人,不信仰馬克思主義卻信仰基督,簡直是對黨的背叛。不過趙家信教的歷史比較悠遠,當初鴉片在廣東登陸,隨之而來的也有基督教。廣東人多有信基督教者,趙鶯一家即是如此,她的父母早年是國民黨內跟着高級將領的秘書,外語水平很高。國民黨高層有一批人信仰基督教,趙鶯的父母也跟着信仰,後來趙鶯也跟着信仰。所以周晉一直很奇怪,爲什麼趙鶯還會加入共產黨。

周世全是後來跟着趙鶯參加過幾次禮拜後,覺得信基督也挺有意思的,有時也跟着她禱告一下。而且...基督教的有些教義,確是很有道理。

但周晉一直看不習慣,每次趙鶯吃飯時念念有辭,他都覺得莫名其妙。雖說宗教信仰自由,但這種行爲還是略爲怪異。今天看到以純一片茫然,周晉覺得終於找到同盟了。有了他來調節氣氛,這頓飯也算吃得有聲有色。

初二在湖南,是回孃家拜年的日子。可能廣東人沒這習慣,因爲趙鶯半點也沒提及要回家。倒是不斷地有人敲門,每次都是趙鶯主動去開門,然後也不讓人進門,就在門口說幾句就打發人走。周晉對以純說那是來送禮的。

以純這次明白了,自古以來行賄受賄就沒有停止過。以純對官員的認識是不受賄的少,不過見到趙鶯這樣嚴密的防護,心中還是有些歡喜。

本來繃得極緊的神經也稍稍放鬆了些。

到晚上,周晉和周世全被派去採購,屋子裡只剩下趙鶯和以純。

不知怎的,以純生生打了個寒顫。

也許是和顧止菁關係並不如何接近關係,以純很害怕和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共處,所以當客廳裡只剩下她和趙鶯時,她的心跳得很厲害。

趙鶯削了個蘋果給以純,以純接過,道了謝,又將目光放到電視上。

趙鶯又拿起一個蘋果,一邊削一邊狀似無意地問,“聽小晉說以純在清華上學?”

以純嗯了一聲,沒有多說。

趙鶯笑了笑,“果然是聰明的孩子。”頓了頓,又道:“我聽小晉說,以純本來想學醫,後來改的...對嗎?”她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以純。

以純點頭,覺得趙鶯的功課作得很足,實在沒有必要這樣一項一項地問她,心中也知道,趙鶯重要的話在後面,便坐正了身子,等她的問話。

趙鶯卻不急,削完一個,又切成小塊,插上牙籤,放在盆子裡擺好,才慢悠悠地開口,“小晉小時候很調皮,他成績明明很好,可是道德分一踏糊塗,他學人打架,初中時還學人去勒索比他小的孩子...我們把他送到二中,是因爲那個學校看起來比較孤立,管人也比較好管一些。但是高中之後,特別是上了高二以後,他就變得很聽話,不打架、不惹事,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接他回長沙時,我們猶豫了很久,怕一回到城市他又故計重施,但那時他出奇地聽話,連老師都覺得這孩子前途無量,我們自然也高興。當時我們想的是既然他想學醫,就希望他能到廣州來上學,離我們近,但他無論如何也要留在長沙。小晉這孩子從小就是這樣,認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撞到了南牆他拐個彎兒還往南走,就是一根筋到底。後來,他如願留在長沙,本應高興,他卻着實低沉了一陣子......”趙鶯停了停,接着道:“原因後來我多少也知道些。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只要他自己願意,我和世全也不想多管。但是就前幾天,他的導師打電話給我,說學校有三個交換生名額,給一個給小晉卻被他拒絕了,我跟他溝通過幾次,他都說不想去....”

以純的頭一陣一陣兒的暈,卻仍堅持着聽趙鶯說完。

“其實我心裡明白他爲什麼不想去,他是不想離開你。”趙鶯嘆口氣,擡起頭苦笑,“你好不容易答應和他在一起,他心中害怕再有什麼變故。但是以純,他這一去只有一年,卻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我雖是公務員,但是要送兒子出去並不容易,這次出國全程都是由學校負責,而且我查過他要去的學校,是國外一流的醫科大學.....他若放棄了,以後會後悔的。”

以純手中削了皮的蘋果在慢慢變黑,她看着自己手,輕聲道:“阿姨是想讓我勸勸周晉嗎?”

“現在只有你能說服他。”趙鶯的話裡有不容置疑的堅決。

“如果他也不聽呢?”

“他會聽的。”

“如果他不聽呢?”以純固執的重複。

“他會聽的。”

以純嘆口氣,“我會和他說的。但是阿姨,我並不是很有把握。”

趙鶯卻似鬆了口氣,笑道:“他會聽的。”

以純仰頭看天花板,她心裡情願周晉不聽她的。但是出國的機會實在難得,以純也不想周晉失去。

她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周晉和周世全回來,她也還坐在沙發上思考,半點也沒感覺到。

當天晚上睡覺周晉送以純回房睡覺時,以純叫住了周晉。

她扯出一個笑,帶着絲甜意,“聽阿姨說,你們學校有個交換生名額要給你?”

周晉楞了下,很快就笑了,“我已經拒絕了。”

以純笑笑,輕聲問,“爲什麼要拒絕,很難得的機會,不是嗎?”

周晉把對付趙鶯的理由又對以純說一遍,以純靜靜聽着,並沒有反駁。等周晉說完,以純才說:“其實作交換生,其價值並不在你學了多少知識,而在於你是交換生,而且你出了一次國。”以純走近周晉,輕聲道:“爲什麼不去呢?反正只有一年,放寒暑假你也可以回來。這和我們相隔兩地讀書並沒有什麼不同。”

“纔不是。”周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在長沙,一想你一飛機就坐過去了,我去了國外,可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而且...我聽說這次的交換的時間只是暫時定一年,如果雙方合作愉快,時間會延長。”

以純輕聲道:“延長也沒關係,總不會超過三年吧。我還有三年才能畢業。”

“以純!”周晉急道,“我不想去外國,不想只能在網上才能偶爾看看你,你...不懂嗎?”

“我懂的,我懂的。可是周晉,你的前程也很重要。”

周晉喃喃道:“前程的實現不只一條路。”

“可是這條路無疑最近。”以純苦口婆心,“周晉,答應了吧,我知道你捨不得國內的一切,我也是,也很捨不得你。但是不是隻有一年嗎?眨眨眼就過去了。”以純咬咬牙,道:“我...我會等你的。”

周晉頹然地坐在牀上,“我真的不想去,爲什麼你們都不懂。”

以純望着天花板不語。

周晉站起身,轉頭去看以純,只見她黑葡萄般的眼睛裡溼溼的,不禁嘆了口氣,彎腰吻了吻她的脣,輕聲道:“好吧,我去。”

以純慢慢地低下頭,抱住腿的手去環周晉的腰,眼淚珠子一樣往下掉,嘴裡輕輕的嗯了一聲,然後屋外有什麼被拌到了,重重地響了一聲音,很快就歸於平靜。周晉把以純抱在懷裡,悶悶地說:“早知道她讓你來是爲這事,我倒情願你不來。以純,對不起。”

以純搖頭,“她也是爲你好。”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