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我們又回到了洛陽,由於沒地方去,所以只能先住在客棧,一連幾天似乎都很平靜,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逆嵬和汐照每天都會出去打探消息,而楓梟則像個遊手好閒的傢伙,整日晃來晃去,一會兒和客棧的老闆娘打情罵俏,一會兒又和客棧的某個客人稱兄道弟,我是不去管他是怎麼想的了,也懶得管。
這些日子和楓梟的相處下來,我開始有些瞭解他了。楓梟表面看上去玩世不恭,但認真的時候還是會很投入很用心。就拿這次“十字祭”的事,雖然他表面上不像汐照和逆嵬一般整日在外忙碌,但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他還是會用他的方式打聽着關於凌慕天的消息,我本也不知道,還一度因他那不在乎的態度而生過悶氣,可有一天我發現他在和他那個剛認識不久的“兄弟”喝酒時,雖然他們只是隨意聊着天,聊家常、聊江湖,可有心人卻一眼就能看出,楓梟是在故意套話。
那也是我無意中發現的,從那次以後,不管楓梟怎麼拈花惹草,怎麼稱兄道弟我都不管了,因爲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偶爾我還是會想,自己的度量是不是太大了些?稱兄道弟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拈花惹草呢?我真的不在意嗎?想到最後,我也只能一笑而過。
直到第七天,客棧裡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她來的時候掌櫃問她是用食還是留宿,她卻說她來找人,而她要找的那個人就是我,她是誰?她是香江梅。
此刻我坐在方桌邊上,香江梅則坐在我對面,楓梟這傢伙對香江梅還是有些顧忌,擔心她會對我做什麼,他不放心我一個人,所以他倚在門邊看着我們的一舉一動,聽着我們的一字一句。
香江梅自坐下後就只管自己喝茶,不開口也不看我,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我實在是沒耐心再等下去,於是先行出聲,“夜夫人,有話但說無妨。”
如此一來,她才把手中的茶放下擡起頭來看我,“凌慕天昭告天下他纔是殺死雲輕的真兇。”這香江梅倒是有趣,要麼一句話都不說,這一開口就說了個人盡皆知的事算什麼意思?
我微笑着點點頭,“既然是昭告天下,我自然也知道了,夜夫人此次前來是有別的話要對小女說吧!”她定是覺得之前冤枉了我是殺夜雲輕的兇手,對此心存愧疚,只是她這人好面子,要她道歉她也拉不下這張臉,所以現在不知如何開口了。
香江梅又輕呷了口杯中茶,然後道,“我是來同嵐翹姑娘解除你我之間的那個一月之約的,之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海涵。”
嘴角一揚,果然被我猜中了,我搖搖頭,“夜夫人哪兒的話,你那時喪夫心痛,才那般對我,我又怎會責怪你,倒是夫人願意給我一月的期限查明真兇,小女子不勝感激。”客套話誰不會說,既然夜夫人對我如此客氣,我也就附和附和她說點好聽的。
香江梅聽我這麼說,心裡大概感動到不行,於是她站起來,雙手作揖對我說,“嵐翹宮主深明大義不記人仇,江梅佩服。”
我一聽,這可樂了,聽這香江梅把我說得這麼好,看來這收買人心不一定要用銀子,我對她微微一頷首,“夫人過譽了。”我自己知道我沒她說的那麼好,愛和恨都是人類的罪孽,我對她不記仇並不代表我對任何人都能寬容,就好比當最愛的人或東西被奪走的時候,誰又能保證不恨呢?自古至今多少由愛生恨的例子在向我們一次次地證明,愛與恨是人永遠擺脫不了的情感。
我望着香江梅,見她雙手緊握,久之,她道,“我當親手殺了凌慕天以報夫君被殺之仇。”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淺淺抿了抿脣,隨後她走了,我送她出了客棧,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在我的視線中再也捕捉不到。鬱楓梟站在我的身後淡淡地開口,“以‘暗香女’的能力根本殺不了凌慕天。”
我依舊什麼都沒說。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香江梅的這點本事也就“暗香散之毒”稍顯出色些,可是此毒只對內力高強之人管用,凌慕天的內力想必不算高吧!所以要以暗香散對付他根本不現實。但是方纔看到香江梅那般信誓旦旦的樣子,我又怎麼忍心告訴她她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如今香江梅喪夫,報仇成了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倘若她知道了自己連爲夫報仇這麼點事都做不到,恐怕她會做出傻事來,我於心何忍,所以只能作罷,什麼都不說,讓一切順其自然。
我轉過身,看着楓梟的眼睛——那雙今日似乎格外清澈澄明的眼睛淡淡地說,“似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
抓起我的手,楓梟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至少我們現在知道兇手是誰啊!”他安慰着我,對着我笑了,那笑容妖冶得就像一種毒。我也回以他一個笑容,可心裡還是有些鬱郁,爲抓兇手我們離宮,遭夜襲、中毒、驗屍,到處奔波,害死了金駿,崩塌了金風十二樓,到頭來除了知道兇手是凌慕天,其他卻一無所知。現在等於又回到了起點,不知道凌慕天人在哪裡,所以我們根本做不了什麼,如今是我在明處敵在暗處,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唯今之計也只有等了,等凌慕天再度出手。
……
轉眼夜深了,今晚又不知怎麼的,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在預示着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我打開窗戶,看了一眼夜空,繁星點點,卻是說不出的詭異。
突然間,眼前一個身影閃過,那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楓梟?”我摸了摸下巴,他走得如此匆忙到底是要去哪兒呢?我好奇地走到外面,而他早已不見了蹤影。
總覺得楓梟今晚的舉動很反常,到底哪裡奇怪呢?我想着,良久,“如此匆忙,難道楓梟是被人引出去的?”這樣一個想法突然劃過腦海,再想一想剛纔的情況,越發地覺得事情就是這麼回事。
耳邊傳來清脆的刀槍聲和悶悶的嘶喊聲,我回過頭,這才意識到客棧出事了,馬上跑回客棧,而那裡早是一片慘不忍睹的景象,地上倒着一大堆屍體,有掌櫃、有小二,還有客人們,那一道道鮮紅的傷口刺激着我的雙眼,竟讓我一時忘記了尖叫。
“漠顏,快走!”這是逆嵬的聲音,我猛然擡起頭,赫然發現慌亂的人羣裡有兩個人影正在奮力廝殺,一個是逆嵬,一個是汐照。
汐照一劍砍死了他面前的那個壯漢,然後對我吼道,“快去找楓梟回來!”又是一劍刺穿了對手的咽喉,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汐照。
他的眼都殺紅了。
要去把楓梟找回來,如果楓梟在,汐照他們便不會這麼辛苦,以少敵多畢竟吃力,我幫不了他們,唯有幫他們去尋救兵。
如是想着,我猛一轉身,拼了命地向外跑去。
有人看出了我的想法,也可能是聽逆嵬喊我“漠顏”,於是角落中傳出一個聲音,“殺了那女的。”
殺了那女的。鬼都知道“那女的”就是指我,身後有個人對我猛追不捨,他是來殺我的,我知道,我不會武功,所以面對這樣的狀況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逃。
可是這裡的洛陽,是距我那世界一千年以前的洛陽,而不是江家門前的那條路,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裡逃,只知道哪裡有路就往哪跑,可是老天爺就是那麼不幫忙,我本以爲我會這樣一直跑下去直到身後的人消失不見或是直到自己精疲力竭,可是我錯了,我跑着跑着竟跑到了一條死衚衕裡,前方無路可去,後面又有追兵想奪我性命,靠着牆,我雙眼大睜,遭了,我不僅沒找到楓梟,還要丟掉性命了,誰來救我?楓梟,你在哪裡?
……
我從來沒想過在我最需要楓梟的時候,他卻被某個人牽絆着,根本來不了我身邊救我。
紫竹林內,兩個人相對而立。
“我沒想到你也會幫着凌慕天干些喪天害理的勾當。”鬱楓梟的聲音顯得很低沉,又好似有幾分恐怖。
對方負手而立,毫不在意地回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就算幹些喪天害理的事在世人眼中也是理所當然。”他頓了頓,目光一犀利,“別忘了,鬱楓梟,你也是這樣的人。”
鬱楓梟許久都沒說話,一開口就問,“他真的這麼好?”
對方沉默些許時候,然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也許吧!”
低着頭,楓梟的眼中劃過一絲哀傷,“你把我找出來不會就爲了和我說這些吧?”擡起頭,他又笑了。
用笑容掩蓋悲傷的可憐人吶!誰會給與你同情?
那個人似乎也笑了,“只是爲了說這些。”
笑容頓時消逝在楓梟的臉上,他頓時相通了很多事。
是他太大意了,完全忽略了那些本該注意到的細節,這顯然就是調虎離山之計,他居然因爲對方是這個人而忘記了防備。
漠顏出事了。
他再也沒有功夫在那裡逗留下去,他要去救漠顏,漠顏,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我不知道楓梟那裡到底出了什麼狀況,也不可能見着紫竹林裡到底是哪兩個人有了一段怎樣的對話,我只知道我恨楓梟,恨他爲什麼偏偏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不在我身邊。
“楓梟,救我!”我緊閉雙眼,心裡拼命地在吶喊,那個人離我越來越近了吧?我感覺有一把鋒利的刀正向我的喉嚨一步步逼近,也許我就要死了吧!
“唔!”一聲悶哼,我一下睜開眼,只見之前追我的那個傢伙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但他的身上卻沒有血跡,看來只是昏倒罷了。而他的身邊站着一個看似十五、六歲的小男孩。
他很漂亮。
這是我見到他之後的第一種感覺,他就好像那些做成娃娃樣子的水晶糕點,一張臉精緻得難以形容,嫩嫩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捏一把。
我怔怔地看着他,這男孩對我笑得很燦爛,猶如冬日裡和煦的陽光,溫暖着每一寸肌膚,他也不躲避我的視線,問我,“姐姐,你沒事吧?”
我這纔回過神來,望着少年瑩潤如玉的雙目,溫和地笑了,“謝謝你,小兄弟。”看來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只是今天的事讓我突然對鬱楓梟有了那麼點失望,他不該這麼容易就被引出去的,以他的腦子完全可以想到這是個圈套,爲什麼?我想不通。擡起頭,我看到那少年依舊微笑着,於是我問他,“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叫鄖天,姐姐叫我小天就好了。”鄖天笑起來嘴邊有兩個小酒窩,很是可愛。
我看着他就覺得喜歡,嘴裡不禁念着,“小天。”
他點了點頭,“嗯!娘說,星星會從天上掉下來哦!而我,就是那顆天空墜落的星星。”我愣了愣,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麼?是隕石吧!鄖天,真是個好名字。
可是這個時候的婦人應該不會知道什麼隕石吧!所以鄖天的娘對鄖天所說的話也不過是隨口說說,只想講鄖天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而已,我彎了彎眉眼,“小天的娘一定是個才女。”
我的話音纔剛落下,就見到鄖天的頭已垂了下來,“娘是才女,只是天妒英才,老天見不得她好!”他的嘴巴噘起來,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孩子。
我完全沒想到自己的話會無意中觸及到他的傷痛處,可是心中好奇心難耐,於是我又問了句,“那麼小天的爹呢?”
他擡起頭對上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滿是孤獨,而他卻笑了笑,“爹和娘一起走的。”
我的心猛地一抽,爲什麼要笑?明明身世這麼悽慘,這個孩子爲什麼還能笑呢?而且,還笑得這麼漂亮。相比之下,我也一直笑,可這笑容則虛僞得多,連我自己都不願去相信我是真心的,又怎麼讓別人相信?可世人就是這麼可笑,那些身邊的人,哥哥姐姐,父親母親,所謂的朋友們,他們竟真的以爲我在笑是因爲我很快樂。
看着鄖天,我總覺得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許自己的影子,可似乎,這個孩子要比我堅強得多,“小天,爲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姐姐帶你去吃東西好不好?”
他又笑起來,依舊那樣的明朗漂亮,“好!”
我拉起他的手,絲毫沒有顧忌到男女授受不親,在我眼裡,他只是一個孩子。可才走了兩步,我突然又停下來,“不對,汐照和逆嵬還等着我去搬救兵呢!”
“姐姐是說長溪客棧的那場血案麼?”鄖天歪着腦袋好奇地問我。
血案?我心一緊,“是,那場血案怎麼樣了?”
“沒事了,雖然死了很多人,可聽說墨莊莊主前來助陣,大大減少了傷亡人數。”鄖天一五一十地給我說了遍客棧的事,我這才寬下心來,籲出一口氣,看來汐照和逆嵬是不會有事了。
鄖天,他應該是一個讓人有諸多懷疑的人,爲什麼他會出現在我最危難的時刻?爲什麼他會知道那場血案的結局?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覺得蹊蹺,可是他有一張孩子般的娃娃臉,會使人完全不去考慮這些疑點而選擇相信他。
再次拉起鄖天的手,我們大步向前走去,“小天想吃什麼,姐姐都帶你去吃。”
“山珍海味都可以麼?”
“嗯,都可以。”
鄖天想了想,“那我想去花滿樓吃一頓好的,那裡夜裡也開着的。”
我笑笑,“沒問題。”
(卷拾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