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雙方言語,顯然已經認出了彼此。
時空寂靜,雲鴻不忍打擾兩兄弟重逢,悄然退至一邊。
見弟弟認了自己,虹顏眼中強止住的淚水肆意而下,他忍着病痛,強撐起身子,挪到司空浩然跟前。一聲長嘆,訴說多少淒涼?一汪淚水,又代表多少滄桑?三百年,他終於如願以償,在歷史的長河中,找到了曾經的親人。司空浩然亦是滿腹傷感,痛哭涕零,胸中情愫難以言說,這一刻,只能流下無盡眼淚,隨着北天寒風的吹拂,化作一朵朵晶瑩的淚花。
半晌後,司空浩然強抑住心中的難過,擠出一絲笑容。
“三百年了,你原諒我了嗎?”
虹顏摸了眼淚,笑道:“往事如煙,隨風飄遠。什麼愛不愛、恨不恨,在我決定捨棄紅塵,歸隱求仙的那一天起,早就放下了。我從來沒有都怨過你,既然無怨,何談原諒?”
司空浩然心中一動,伏身拜倒,百年困擾終於得到解脫。
“既然如此,你願意聽我解釋嗎?”
虹顏微微一怔,縱然紅塵已了,但時常想起過往之事,心中那股莫名的痠痛,終是揮之不去。如今兄弟重逢,或許是時候解開這個心結了。便說道:“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雲鴻靜默不語,他知道,此事一定有隱情。
司空浩然點點頭,說道:“大哥,正如嫂子所言,她愛的人,一直都是你。”
眉間一蹙,在這之前,他一直認爲是小穎變了心。
司空浩然回憶道:“那天,我在府前施粥,偶遇一位仙人,說府中有妖孽作祟,賜我兩張黃符。將一張貼於府門上,一張點燃投入井中,服下之後,妖孽自會現形。我早就猜到嫂子是狐妖變化,怕大哥被狐妖迷惑,於是在中秋前夜,照老神仙的話施法。次日,我忽然見到嫂子來我居所,表現出一臉妖媚的姿態,當時我已明白,可能是黃符奏效,妖孽現形。”
虹顏靜心聆聽,眼前煙雲飄散,似乎看到了那時的畫面。
司空浩然接道:“我知嫂子是妖,她上前對我動手動腳,我便知她心懷不軌。當時我猜測,她或許是爲大聖遺音才潛入我府,嫁給大哥的目的,其實是爲了大聖遺音。於是,我將計就計,在嫂子意亂情迷時,施法將她擒住。果然,被我所擒,她即刻顯現出狐妖原形!”
話至此處,虹顏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問道:“既然你已識破她,爲何我趕到時,你二人卻在行那苟且之事?”
司空浩然望了一眼虹顏,沉吟道:“爲了救人。”
虹顏一怔:“救誰?”
“救嫂子。”
聽聞此言,虹顏忽然沉默,半晌才說道:“如果你想說,當年你是因爲救小穎,你二人才行那苟且之事,下面的話便不用說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多說無益,我也不想再提。”
司空浩然辯駁道:“話是沒錯,但我救嫂子卻是爲了大哥!”
“此話怎講?”
“在我擒得她之後,她竟然毫不反抗,任由我宰殺。還說什麼:你當初救我性命,今日死在我手中,這一輩子也算無悔了。我很不解,當初我何時救過她的性命?於是,我追根問底,終於得知,那年在穹窿山中,大哥救下的那隻香狐,便是小穎的真身。那一年,大哥將她救活,她看到月下一男子彈琴獨奏,在那一刻,她便已情根深種,徹底認定了此人!”
“什麼?香狐?”
鼻尖冒動,似乎聞到了那一陣特殊的香氣。
那一晚,香狐體內高熱,爲了安撫香狐的情緒,他的確徹夜撫琴。
所彈之琴,正是大聖遺音。
司空浩然長嘆一聲,說道:“沒錯。我經過仔細回想,終於想起,七年之前,我二人的確在穹窿山中見二熊爭鬥,救下一隻狐狸。而救它的人,不是我,是你。後來,你我互贈琴簫,大聖遺音一直在我手中,直到那一天,我在院中彈奏,小穎見到我,將我錯認成你。”
“原來如此……”
“當我得知事情原委,我被她的真情打動。你二人真心相愛,雖說一人一妖,難有結果,但我還是不忍傷她,我希望你們幸福。於是,問她可有解救之法,她說,她是狐妖變化,如今本源受損,要想獲救,須吸食男人陽元。她也提出,她有一種法門,吸食元陽後,再將自身的陰元渡給對方,二人雙修,可保性命。但此事風險極高,救活對方,只有一成把握。”
虹顏面色凝重,一成把握,可謂九死一生。
腦海陡然一震:弟弟是爲了自己,這才與小穎雙修!
果然,司空浩然說道:“我知道,元陽受損,必是一個‘死’字。就算有法門,也是九死一生。但若將事實告訴她,讓大哥與她雙修,那大哥豈不是性命堪憂嗎?於是,我再三權衡之下,決定隱瞞真相,同意嫂子與我進我本打算在我死前,將真相告訴她,這樣此事過後,你們二人還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沒想到,我失去元陽後,竟然沒有死。”
虹顏閉上雙眼,得知事情原委,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雖然沒死,但還是講真相告訴了她,小穎得知後,執意要救活我。”
“可誰知,就在這時,大哥闖了進來。”
話至此處,四面無聲,唯有冷風瑟瑟,寒意逼人。
虹顏咬着脣,從不輕易流淚的劍仙,淚水又忍不住涌了出來。雙修保命之法,過程極爲重要。女方吸取元陽,經脈順行,男方損失元陽,經脈逆行,這個過程,若是被打斷,對於女方而言並無損失,但對男方而言,精氣缺失,又有陰氣在經脈中逆行,如此足以致命。
“這麼做,值得嗎?”
“沒什麼值不值,我這麼做,只是希望你們能幸福。”
虹顏搖了搖頭:“幸福?”
“其實生、死並不可怕,如果事情是這樣,我倒希望,那日和小穎雙修的是我。即便是精盡人亡,爲救心愛之人而死,亦是死而無憾。那樣,總比現在萬般哀愁縈懷來的好。”
“可這一切我都是爲了大哥!”
“爲了我?”
虹顏一聲自嘲,道:“你若真爲了我,就不該和小穎幹出這等事。在這個世上,私慾永遠沒有道義來的重要。爲了苟延殘喘,卻傷天害理,如此行爲實在令人不齒。而且,她是妖,我是人,即便救活了她,我二人也難有結果。事後,我們結爲夫妻,卻將永世活在對你的內疚之中。你口口聲聲說是救人,但說到底,如此救人之法,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更好。”
司空浩然說道:“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大哥怎能這般去想?”
虹顏淡淡要:“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這時,雲鴻站了出來。
“仙長,縱然當初老師的決定有所偏誤,但卻不能否認,他是爲了你。”
虹顏道:“事到如今,所謂是非,已經不重要了。我雖信道,但也知佛門中,有人生八苦之說。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我修道多年,已漸漸忘卻這些紅塵之事,此次若非面對九幽教主,墮入仙夢迴魂,我也不會提起這些陳舊的往事。”
司空浩然沉默不語,事實說出,但大哥似乎不能理解他。
雲鴻搖了搖頭,覺得他說的不對。
“仙長,人生而有情,塵世因有情而美好。若人皆無情,那麼,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冷血殘暴還是人面獸心?紅塵三千丈,修道即修心,即便修道,也要面對七情六慾。仙長之所以被妖魔蠱惑,便是因爲心結未開,口中雖說忘卻紅塵,但心中卻比誰都在意!”
見虹顏有些動容,便又說道: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此乃人之常情。若心中不能放開‘愛別離’,又始終‘求不得’,這纔會陷入‘五陰熾盛’的痛苦。仙長說的好,不問紅塵,但若始終糾結於此,墮入嗔念,又與身陷紅塵有何區別?有些事只有勇敢面對,才能順其自然。”
“無量天尊——”
虹顏口唸道號,問道:“那依你所言,如何才能順其自然?”
“《道德經》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咎莫大於欲得,禍莫大於不知足。故知足之足,恆足矣。”背出一段經文,雲鴻道:“要想順其自然,首先需懂得知足常樂。如老師所說,小穎的心始終沒有變,如此,還不知足嗎?”
虹顏若有所思,知足常樂,才能順其自然。
雲鴻又道:“當然,人生在世,單是知足還不行,無論是做市井小民,安居樂業,還是封官加爵,造福百姓,又或是看破紅塵,修道成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問心無愧。只有問心無愧,才能主導心念。仙長身爲道門仙人,更該明白無爲與無不爲、好與了之間的關係。”
“問心無愧。”虹顏唸叨着這四個字。
一邊,司空浩然長嘆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說問心無愧了。”
虹顏心道:是啊,小穎的心始終沒有變。
身如燈滅,光影長存,只要她的心不變,縱然身死,她也永遠活在自己心中,那又有什麼值得惋惜的呢?如今,兩兄弟好不容易重逢,難道又要因陳年舊事,鬧得魚死網破嗎?
念及此處,豁然開朗。
“然弟,對不起,是大哥錯怪你了。”
司空浩然失笑一聲,說道:“世間之事,皆有因果,歸根究底,也怪我當年處理不當。如果我那時與大哥商議,小穎或許就不會死,也就沒有我們兩兄弟二人,分離三百年了。”
說道三百年,雲鴻想起一件事。
“老師,仙長,我們三人同時墮入仙夢迴魂,你們的往事我全都看到了。但有件事我十分不解。當時仙長隨老仙翁飄然離去,留下字條,說百年之後,終南再聚。按理說,分離一百年你們便能再見,爲何到了現在才見?而且老師未曾修得地仙之體,如何能活三百年?”
司空浩然平復了神色,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卻與此物有關。”
說着,袍袖一揮,面前現出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