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人眼圈泛紅,泫然欲泣,與她本人差異甚大。
蘇靈兒驚在原地,剛想問雲鴻怎麼回事,便聽得鏡中人說起話來。
“我就這麼討厭嗎……我堂堂武安侯的女兒,到底哪一點比不上那個靜萱!”
此話一出,衆人怔住。
當然,最爲震驚的,還是蘇靈兒自己。
鏡中人的話還在繼續:“你爲了她,上終南,闖異界,披荊斬棘,九死一生。可她爲都你做了什麼?在潭村,因爲一點小事就鬧脾氣,一個人跑開,中了敵人陷阱,差點害了你。潭村發水,若是不我和玄月趕到,她早就死了!她在你身邊,只會撒嬌,耍橫,拖累你!”
言語異常激烈,似乎將所有的憤恨與矛頭,直指靜萱!
而聽到這些話,蘇靈兒更是呆了。
這些話都是她內心深處的秘密,偶爾在夜深人靜時,自言自語,怒罵解恨。她知道,靜萱是雲鴻所愛,她不想因爲靜萱跟雲鴻鬧僵。就算做不成彼此的另一半,做個朋友也好啊。
那夜送魚之後,她心中怨恨難泄,這才說出這些。
她本以爲,這些氣話永遠只屬於她一個人,不會被任何人知曉,包括玄月。可她萬萬沒想到,這水鏡竟然自己開口,將她心中的秘密都抖了出來!而且還當着雲鴻、靜萱的面。
話至此處,蘇靈兒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鏡中人話意未盡,還繼續說着。
“我知道,我也是一副火爆脾氣,我也任性、刁蠻。但是爲了你,這些我都可以改!那夜在雁蕩山,你苦心勸我,我就發誓,一定聽你的話,一定改掉這些壞毛病。我可以爲你做一個乖乖女,小鳥依人,賣萌撒嬌,我也可以做你堅實的後盾,與你分享快樂,分擔苦楚!”
話至此處,鏡中人淚水肆意,聲音也哽咽起來。
“可是你……心裡只想着那個靜萱,有的時候,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烤魚嗎?呵……”
“我知道的,你只是借花獻佛,就像那碗固原散,碰都不會碰……”
這些話說出口,四周的水聲都低糜下去。
蘇靈兒呆在原地,依着她的性子,遇到這種事,一定是要解釋的。但此刻,她卻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因爲這些話句句出自內心,異常真實,即便是此刻,也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靜萱同樣杵在原地,雖然矛頭直指她,但她卻無力反駁。
以前的自己,的確任性、耍橫、不講理。
不僅表現在潭村的那次,還包括後來在墨色江山,若是聽了雲鴻的話,也不會淪落至異界,讓雲鴻搭上性命去救自己。當她擡頭去看蘇靈兒,恰見蘇靈兒也擡起頭,望着自己。
這一刻,空氣彷彿凝滯了。
雲鴻夾在中間,更是尷尬,他壓根沒想到鏡中人會說這些話。
就在鏡中人一陣哭泣之後,忽然泣極而笑,嗤笑道:“我真搞不懂,我爲什麼喜歡上你這塊大木頭,玄月師兄對我那麼好,對我百依百順,可是我卻……師兄,我對不起你……”
說到這裡,光暈四散,水鏡中的畫面一消而散。
聽到最後一句,玄月也傻了。
對不起我……她竟然說……她對不起我!
對於玄月而言,他從沒想過擁有靈兒,更沒想過讓她對得起自己。他只不過想永遠伴在她身邊,做她身後的大樹,在風雨來臨時,爲她遮風擋雨。如此,看着她快樂幸福,足矣。
“靈兒……”玄月癡癡望她。
“啊!!”
聽完鏡中人所言,蘇靈兒簡直瘋了。
這破鏡子將她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以後她還有什麼臉面對雲鴻?當着衆人的面,這麼詆譭靜萱,恐怕雲鴻會對自己根之入骨吧?愛……她已經不敢奢求,她只求雲鴻不要恨她。
“你們別過來!”
蘇靈兒大叫一聲,朝身後坍塌的升龍洞跑去。
沾染腥味的雨水異常刺鼻,這一刻,她竟撤去了渾身靈力,不帶任何防備,就讓漫天腥雨打在身上,渾身溼透。她狂奔、大笑、痛哭。身後的景色似乎成了絕壁,讓她無法回頭。
“靈兒!!”
水流湍急,危機四伏,玄月二話不說,御劍追了上去。
靈兒發狂般大叫:“別過來!你走開!!”
玄月焦急道:“靈兒,你冷靜點。這裡很危險。你心裡有什麼氣,有什麼不滿意,等我們回了終南山再說。你若覺得靜萱不好,我們就趕她下山。如果不夠,我再幫你把雲鴻揍一頓!總之,不管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這邊。不過我求你,你別再跑了,前面就是懸崖了!”
蘇靈兒正在氣頭,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話。
電閃如蛇,狂風割面,眼看前方懸崖逼近,懸崖下面就是洶涌的亂流,亂石如刀,若是墜入其中,不死也要殘疾。見蘇靈兒一臉崛氣,玄月不再多說,劍光一縱,朝她撲了過去。
蘇靈兒低頭猛衝,一頭撞在一道堅韌的胸膛上,退後三步。
“靈兒!你冷靜點!”
蘇靈兒怒火難消,大叫道:“玄月,你個賴皮鬼,給我滾開!”
“我不!”他的回答異常堅決。
“你!找死啊!”
蘇靈兒咽不下這口惡氣,望空一招,將仙劍抵在玄月面前。
身後雲鴻想要出手,卻被虹顏攔住。
玄月見靈兒出劍並不意外,只是將身子一偏,朝前邁出一步。
他根本不顧劍鋒抵額,硬是以肉身擦過寶劍,握住蘇靈兒的手臂,往前一拽。蘇靈兒猛吸一口氣,沒料到玄月會不顧性命。卻覺眼前景物撩動,失足間,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溼漉漉的衣衫外,傳來一股熱氣,讓人心生暖意。
耳邊溫熱的聲音蓋過冷雨,說道:“靈兒,你冷靜點,沒事的……”
雙臂環得很緊,蘇靈兒從沒被人這麼抱過。
若在以往,她早就推開玄月,弄不好還會賞他一巴掌。但此刻觸目,卻見他的左肩處,厚實的麻衣綻出棉球,內中血肉模糊,領口都被染紅。難聞的血腥味使她清醒,這時她這才意識到,前方的萬丈深崖離此只剩三丈。這一刻,她竟不忍推開身前給他帶來溫暖的男子。
感受着背後密集有序的輕拍,如絲竹入耳,春風拂面。
她忽然覺得心中抽緊,心跳加速,喉中如螞蟻爬過般發癢。
這一刻,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管是道歉,還是安慰,所有的話都哽咽在喉,不覺化成眼淚,隨風湮滅。
自從她來到終南山,就有一個叫“玄月”的師兄護着她、照顧她、陪伴她。不管在任何時刻,只要她遇到困難,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無數年的朝夕相處,他的心意,她早就明白了。她一直以爲,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無論花多少時間,多少力氣,也只是白忙活一場。
十五歲的少女,及笄之年,情竇初開。
世人常說的“日久生情”,在她眼中,便是一個可笑的謬論。
若非一見鍾情,怎能日久生情?
對於玄月,蘇靈兒的這種感情觀念,早已根深蒂固,難以更改。
玄月,註定是一位疼她、愛她、關心她的師兄。
然而,只是師兄。
但就在這一刻,萬籟俱寂,夜色茫茫,整個世界彷彿就剩他們二人。
她忽然憶起無數點點滴滴。比如練劍時,彼此回眸的會心一笑;比如她生氣時,他學着狗叫,逗自己開心;比如紅霞滿天,她坐在山頭癡想他人,回眸卻撞見他柔和的目光……
想到這些,她忽然發現,心中那個雷打不動的理念,似在動搖。
如同抽絲剝繭,慢慢消融。
雲鴻見玄月制住了靈兒,頓時鬆了口氣。
當即收了水鏡,說道:“沒想到鬧出這種事情,早知不拿出來了。”
虹顏問道:“水鏡上爲何出現方纔的畫面?”
雲鴻搖了搖頭,將水鏡的兩個作用解釋了一遍,又說道:“初識水鏡,我還不太熟悉其具體功能,這種東西可以隨意窺人心靈,很容易傷及人心。下次,還是謹慎使用比較好。”
見靜萱也低着頭,一臉嚴肅,雲鴻以爲是鏡中人的話傷到她,急忙安慰。
靜萱搖頭道:“公子,我沒事。其實……鏡中靈兒說的很對,以前是我不好,因爲我任性,造成了不少麻煩。對不起公子,萱兒以後一定收斂性子,好好聽話,不給公子添麻煩。”
聽她這番話,雲鴻微微笑着,前世的靜萱就是這般溫柔。
握住她的手,說道:“沒什麼麻不麻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其實,讓你跟着我,反是我連累了你。我受大儒囑託,收集仙器,日後道路必是危機重重,時刻都有生命危險。若將你留在雲侯府,縱然勞累,至少也能安度一生,不必這般顛簸流離,過着膽戰心驚的日子。”
靜萱撅嘴道:“不!公子這般優秀,我不跟着你,你在外拈花惹草怎麼辦?”
“額?”
聽她這麼打趣,雲鴻反而變得嚴肅起來。
“你若不放心,我們明日就回府,當着父母的面,明媒正娶,娶你過門如何?”
聽他說出這話,靜萱大爲觸動。
她沒想到,雲鴻對她的感情已經到這種地步。因爲沒有前世經歷,靜萱並不明白,雲鴻爲何對她這般情深。這一刻,她似乎覺得,此生能遇見雲鴻,便是花光了她全部的運氣。
心念一轉,又俏皮道:“就算你娶了我,你還是要出去蒐集仙器。這與那些常年在外征戰的將軍,有何區別?我還不是要一個人在府中,如果你能平安歸來就罷了,若是……”
說到最後,靜萱沒了玩笑的心思,話語漸重。
雲鴻輕撫她的秀髮,只說道:“你放心,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長相思”三字痛擊在心,靜萱感覺渾身都在戰慄。
淚水涌上雙眼,卻不想讓雲鴻看見,急忙轉過身,也不知是哭是笑,只說道:“我纔不要什麼長相思,這都是哄人的情話。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非把你從墳眼裡氣活不可!”
“萱兒!你!”
雲鴻白她一眼,心道:剛纔還說聽話,女人啊……
見二人打情罵俏,斷情多年的虹顏,頓也覺得心如蜜甜,眼前彷彿見到了小穎。
然而雨橫風狂,只是轉瞬,便將他的幻想打破。
遠處湖心驟暗,黑雲中閃電亂舞,發出巨大的轟鳴。湖心正中,連接紅海處,一股巨大的水壓迸發而出,霎時洪水怒漲,轉眼淹沒了幾座山頭,水位直逼衆人所在的升龍洞峰頂。
放眼望去,山外密林受大水衝擊,早已一片狼藉。
大水流動的主要方向是向東,若讓此地的洪水與紅河谷之水匯合,方圓數百里內,必成汪洋。重要的是,從紅河村再向東百里有個小縣城,若讓大水淹到小縣城,後果不堪設想。
二獸雖死,但禹皇竭力阻止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
雲鴻正打算問虹顏,可有什麼補救的方法。
然而一轉頭,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