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伍吻

番外·伍 吻

番外·伍 吻

南嘯桓曾以爲,吻,不過是脣與脣的碰觸。

猶記得當時年少,母親身邊有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不十分漂亮,但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一雙大眼,總是洋溢着不加掩飾的善意和熱情。

每日他去給母親請安,母親的話通常不超過兩句,但那個丫鬟,卻總會在扶母親回臥房後,偷偷的跑出來,告訴他夫人今日談了哪些話題,吩咐了什麼命令,吃了哪些小菜……

說來可笑,他只能通過一個貼身的丫鬟,才能知道這些平常孩子才能知道的事情。

丫鬟比他打兩歲,叫做青雲,那年被他一個堂哥看中,便向母親討要,說是要做妾室。她不願意,卻不能違抗母親的命令。於是當他看到她時,一向滿面笑容的女孩,躲在小樹林裡哭的淅瀝嘩啦。

若是往日,遇到這種狀況,他只會轉身離去。然而那個哭泣的背影,卻讓他久久離不開去。即使知道無能爲力,他還是從林中現身。

明知改變不了什麼,只是……想要讓她別哭的那麼傷心。

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語,結果可想而知,支吾了兩句,便沒了下文。

女孩卻破涕爲笑,趁他愣神,一下,便吻了上來。

微涼,卻有着不屬於自己的另一個溫度。

當他回過神,想要問她爲何要那樣做時,女孩……已經在小樹林裡消失了。

那時,他以爲那便是大人口中的吻。

一個月後,女孩出嫁。嫁衣在身,硃砂點脣,嘴角一抹淡淡笑意。他站在遠處,手中握劍,心中卻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感情。

女孩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然後那雙明眸裡,南嘯桓看到了清楚的喜悅和開心。

一個時辰,都是女孩在絮絮叨叨,毫不掩飾的將自己的愛意一一擺出,挑明,略帶自嘲,卻未有一絲悔意。

總有一日,二少爺您會遇見自己的喜歡的人。

青雲身爲女兒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皆是重重束縛,由不得自己,更聽不得己心。

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二少爺遇到了那個人,一定不要放手。

……不要放手?那個人?

彼時,他還是懵懂少年。不知其中深意。

只是在之後的歲月中,在看到院中女孩親手種的桃樹時,會偶爾想起那個笑顏如花的開朗少女。

有關女孩的回憶,是南嘯桓在家中十三年中,單調灰暗的回憶之中,唯一有色彩的部分。

十三歲那年,他離家學藝。

劍聖餘白,曾揚言此生絕不收徒。卻在應好友之約來訪之後,偶然碰到了一人在後院練劍的南嘯桓。之後,他便親手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骨骼精奇,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這是餘白對他的評語。

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如此稱讚他。在御劍山莊,即使身爲莊主唯一的親生血脈,也改變不了他被母親、被父親……被一干下人所忽視的事實。他就彷彿生活在人世間的一絲遊魂,可以看到凡世的百味生活,卻永遠無法融入。除了青雲,在所有人眼中,他彷彿都不存在。

於是他便爲那一句話,跟着餘白,永遠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三年學藝,其中艱苦,不足爲外人道。更何況,對他來說,練好劍,練好師傅親傳的心法,是唯一可以得到目光注視的事情。

這種賴以生存,感受自己還活着的事情,怎麼都是……愉悅和快樂遠遠高於其中的痛苦陰鬱的。

餘白是個劍癡,無論南嘯桓的進展在普通人的眼中有多麼不可思議,他也永不滿意。而當他不滿意徒弟的進展時,便會拳打腳踢。

每一次都是毫不留情的懲罰,久而久之,他也慢慢習慣了。而每次挨罰之後,傷好之前,他都會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用睡眠的時間來努力練習。

浮生太短,他想要學的東西,想要抓的,卻有太多。

一劍一劍。

劃破空氣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他可以很輕易的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有力的迴響在夜色中。

他覺得,他找到了可以陪伴自己一生的事物。

事事往往出乎人們預料。

當他已經習慣新的生活,習慣了每日天還是一片黑暗便起牀練劍,直到夜深沉到伸手不見五指才上牀休息的日子後,餘白死了。

死在他閉關時期。當他在密室裡發現他時,他的身體早已僵硬,從他傷口中流出的血也已凝固,在地上幹成大片大片的血跡。

從從鮮血書寫在牆壁之上的草書之中,他知道了兇手。

殺手。

鈞天閣的殺手。

百金請之,事成之後,留名爲證。

半年時光的韜光養晦。

調查,收集,分析,規劃,籌備……直到實施。

用離家前兄長留給自己的玉佩,換來足夠的銀兩,再依章程,寫下目標的名字,按照一定的秘密方法,傳到鈞天閣中。

第三日晚,他便見到了那位傳說中從未失手的殺手。

不是對手。相差太遠……即使早有計劃,也無可奈何。

那便……只有玉石俱焚。

——在這之前,不是沒有想過死。

應該是一片黑暗,永遠的虛無,沒有光線,沒有聲音,沒有形體,沒有意識。什麼都沒有,就連自我,也不存在。也自然不會有迷茫、酸澀、苦惱、悲痛、怨恨……

算是一種永遠的安寧。

但是當匕首穿透他少年的身體時,那一刻,涌上的,卻是與之前想象時,遠遠不同的感覺。

——不想死!

——不想就這樣……陷入那一片虛無。

他咬牙,用盡力氣施展最後一招劍式,刺向那背朝他而立的蒙面男子。

劍劃破黑衣,插入肉體,刺入心臟。

視野中的人緩緩倒下。

他抽出長劍。然後翻山倒海的噁心竄上他的喉頭,連口中的唾液似乎都含滿了濃郁的血腥味。

他跪倒在另一側,吐得天昏地暗。

吐着吐着,鮮紅的血便混着胃液涌出。

洞外,飄着鵝毛大雪,北風呼嘯,森森寒意撲面而來。

他回頭看了看那具屍體,用手拉起屍體的腰帶,一步步拖着朝洞外走去。

餘白的墓地,建在山崖之上。

大雪迷茫了視野,身體凍的沒有了絲毫知覺,只是機械般的重複一步步朝前邁去的動作。

山路崎嶇,大雪封山,他憑藉着意識不清大腦中模糊成一團的記憶,朝上走着。

不料,他腳下一空,失去重心,朝一側滾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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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景物迅速倒轉,樹木打在身上,喚醒了身上的幾分痛覺,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停了翻滾。

然而,卻再也沒了力氣。

半年來的處心積慮,精心謀劃,都在手刃仇人之後,得到了回報。心中空空的一無所有。長時間佔據着心臟,主導他行爲的目標已經達成,再無所牽,所戀……

眼皮越來越重,身體也不覺得寒冷……濃重的睏意涌來,他閉上雙眼,全身心的放鬆。

馬蹄聲陣陣,車輪前進的軲轆聲不斷。

……黑暗中,他彷彿感覺到母親在溫柔的撫摸他的臉頰。

心頭浮上淡淡的幸福,他動了動手指,想要去摟抱母親。然而卻彷彿有萬座重山壓在他身上,讓他無法動彈,無法開口……

還有感覺……那便是沒有死麼?

一邊沉溺在幻覺之中,一邊輕問着腦海中的自己。

無數過往在腦海中滑過,最後落到那張燦爛的笑臉上。

……若是遇到喜歡的人,一定不要放手哦。

不禁疑惑。

——喜歡?喜歡是什麼感情?……喜歡的人?……是像母親那樣的存在麼?

能帶給他喜怒哀樂,能讓他感覺着自己還活着的存在麼?

溼潤的長睫動了動,下一刻,他被人從雪中猛然揪出,一個不重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喂,喂!還活着嗎?活着就不要裝傻!

又是幾個耳光,終於讓他完全睜開了雙眼。

起初的模糊白影疊在一起,終於清晰。那是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約莫十歲上下,正一臉不耐嫌惡的看着他,嘴裡嘀咕着莫不是一個傻子之類的自語。

他低低咳出聲,溫熱的血飛濺出,落在那少年的手背上。

……原來是個病鬼。

男孩一努嘴,把他拖回不遠處的馬車上。

這便是他和暮寒仲的相遇。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人將成爲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更不知,自己將和這人,有諸多糾纏。

七年,不算短的時間,他從少年變成了青年。從曾經的二少爺,劍聖曾經的徒弟,變成了千夜宮貫日閣中的一名普通暗衛。

隱於暗處,捨身護主,從此以後,便是他將要奉行一生的信條。

一切都爲了主子。

這是七年中,他不斷被教導的觀念。

他將之奉爲活下去的目標。也許有一日,這個目標會像爲師傅報仇那個一樣,一旦達成,便會感到無止盡的茫然與恐懼。但起碼在那之前,他還能緊抱着這個信條,給予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就像一隻狗,被食物所誘惑,所驅使。但又有所不同,他不是爲了那能填飽肚子的食物,而只是是爲了一個感受自己還活着,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二十三歲那年,宮主退隱,而將他救回宮中,扔到貫日閣的男孩,登上了那個位子。

他廢了之前的閣中閣主,親自從數百暗衛中,挑出了他。

——自今天起,你便是貫日閣閣主,以南爲姓,以嘯桓爲名。

——屬下遵命。

一同被命名的,還有凌霄閣的閣主,西倚雷。

西倚雷是他在千夜宮中唯一和朋友沾得上邊的認識的人。剛入宮那年,兩人在廚房相遇。

當時,他還在閣中接受最基本的訓練,每日不多的飯食供應常常使得他半夜被肚子的叫聲驚醒。時間長了,他便暗暗摸清了廚房的位置和情況。

夜半無人時,他會去偷上一兩個饅頭,填填肚子。再回去睡覺。

而西倚雷當時還只是初入凌霄閣一名少年,初次偷食,便差點被巡夜的衛士發現。

他將他拉到房樑之上,將自己先前拿來的饅頭,分了一半給他。

那之後,極少的休息時間裡,他便會從西邊跑到南邊來,給他看各種新奇的玩意,展示自己的研究發現,講述近日所聞的趣事和八卦。

東卿顏便是因爲他的原因而認識的。

那個據說是暮雲蕭的侍女的女子,燒的一手好菜,經常憐惜嘆氣,感嘆西倚雷永遠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再後來,便時不時的下廚親手給他們煮飯炒菜。也因爲她的緣故,兩人不用在偷偷摸摸半夜摸進廚房,就爲了那冷冰冰的饅頭。

三年時光過的很快,一如之前生命中的二十三年。

貫日閣閣主管理閣中的殺手和暗衛,日常瑣事很多,所幸,他也不是太討厭這種事。完善了一些規則章程之後,事情也順利了許多。

他有許多能幹的手下,他也樂意將閣中的事物交給他們處理。

更多時間,他是陪在暮寒仲身邊,作爲一個隨身的侍衛。

然而就連這個職務,用的上他的時候也少之又少。

日子平淡如水,直到……北堂堂主何延欽叛變。

從那一日後,南嘯桓知道,其實,吻,也分很多種。

他還知道,這世間除了枕着劍能讓他安心入眠,還有一個事物,能讓他放鬆的閉上雙眼。

那便是暮寒仲的懷抱。

以前看着自己的冷淡雙眸,不知從何時起,總是充滿了淺淺的笑意,溫和,沒有任何看不見的隔閡,彷彿就算他伸手觸去,也不會被忽視。

總是被那樣的目光所包圍。

奇特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從未見過那般的人。

總是淺淺笑着,溫和,平靜,舉手投足間一派淡定從容,彷彿遇上任何困難都不會驚慌。

就算巨山崩落眼前,也只會一笑處之。

自信的迷人,渾身都是……光芒。照亮了他灰暗的記憶。

和三年中他所熟悉的那人不同,那一日後的暮寒仲,言談行爲,總讓他以爲是另一個人。但沒有任何瑕疵和紕漏的對話,不是易容的相同面孔,以及那人身上抹也抹不去的氣息,顯示着他們的同一個人的事實。

也暗地裡疑惑過,但不過片刻,便完全的釋然。

不管有多麼不同,只要是他的主子,他所要做的,便始終不變。

護主命,遵主令,忠心無貳,侍奉一生。

曾經師傅說他是不世學武奇才,然而和那人相比,他卻什麼都不是。

他仰望強者,真心崇敬着那人。

敬畏、尊敬、忠誠。

同樣的一個目標,雖然只是一個武藝的目標。卻也能促使他不斷努力,永不懈怠。

入貫日閣七年,他依然用劍,然而他的劍,和餘白教他的劍,有了太大的不同。

之前是追求武學至高境界,純淨無垢。此後是護主殺敵目的,只求最快最狠的奪命。

然而他不悔。

一切一切,都可以爲了主子所捨棄。

所以當暮寒仲教他秋水時,他驚訝至極。

修心養性,對於一個暗衛來說,便如讓傷人的利器收斂鋒芒,……真真宛如一個笑話。

然而,重點不在這裡。

……在那人眼中,根本未將他當成一把利刃來看。而只是……他,只是他南嘯桓而已。

後來毫不留私的與他一起練習長槍,探討技巧和心得,更是如此的最佳證明。

這些舉動,分明超過了對待暗衛的界限。

在那人眼中,他首先是南嘯桓,然後纔是他的暗衛,纔是貫日閣閣主。

……當回京許久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點。

只是他而已。

那人看着的,只是他而已。他本身,不是任何其他的東西。不是他二少爺的身份,不是他餘白徒弟的身份,不是他貫日閣暗衛的身份……只是他。

從未體會過那般的情感。

巨大的顫慄,幾乎讓他不能自已。

南嘯桓並非不懂知恩圖報之人。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因此,那人對他的好,他面無表情的,都一一記在了心中。

那種溫柔,也許那人會給予每一個和他有着身體關係的人。但對他來說,卻是獨一無二的體驗。

每一次被那雙黑眸溫柔的看着,他都有一種錯覺與恐懼。

錯覺他彷彿被喜愛,恐懼被吸引。

然而,根本無法脫離。

眼前一片黑暗,他聽到自己的喘息,感受着那人靈活的手指觸摸着自己慾望的源泉。

一次又一次,那人說讓他享受,結果便真的讓他享受了個徹底。

當渾身無力的趴倒在牀上之時,他大腦一片空白,只有耳旁的心跳如此真實,一下一下,印入腦海。

……一片恍惚。

他本想替他解決那些慾望,卻被那人已七日之期未到拒絕。

當從夢中驚醒,穿戴好,守在暗中一個時辰後,他終於見到了歸來的人。

也第一次知道,吻,原來可以如此激烈。

可以讓人迷失心智,忘記自我,那種強烈渴望彼此的感覺,如此接近,如此真實。

渴望……

彼此……

他靜靜思忖這兩組詞,卻突然在得出那個結果後,愕然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