縷縷光線從窗欄罅隙透入, 忽明忽暗。簌簌樹影灑在窗口對着的那面斑駁老牆,參差不齊,像齜牙咧嘴的野獸。明媚處塵埃紛揚, 揮之不散, 伸手承接卻什麼也看不到。
惡臭和尿騷味越來越濃烈, 好幾次都忍不住面牆乾嘔。地面上的晦氣即便剛鋪過乾草也無法遮掩, 嗆鼻噁心, 就像把瓦頂掉下來的黑灰與蛛絲網混合物握在手裡,黑乎乎一團軟膩如淤泥,止不住的涼意和噁心沁入手心。
蘇默梨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抹明媚處, 塵埃近在咫尺歡快跳躍,一雙黑眸空洞無神, 表情呆滯。
第五天了。劉稿來過, 她的姐姐來過, 連楚風也來過了,五天裡卻沒有官差來拉她上公堂對質。
有時她會想她是不是出不去了, 忐忑不安,六神無主,時間越長心反而又靜了下來,或許該說是心如死灰。出去又如何?繼續面對那些奚落和唾棄?
腦袋向後一仰靠在牆上,她緩緩閉上眼, 輕輕嘆了口氣。她不知道外邊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也不知道楊瑾的現狀。她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唯一想的就是就這樣讓時間停止, 她寧願一直忍受這些令人作嘔的味道, 也不願下一刻官差過來拉她上堂。
如果能一直逃避下去,即便只能在這樣的地方度過餘生她也願意。她受夠了世俗的眼光, 受夠了那些盲目的指責與謾罵!明明一切都與旁人無關,爲何總有人多管閒事?
幾日後,當官差出現在蘇默梨面前時,她的心咯噔了一下,但還是毫不掙扎地任他們重新給她拷上枷鎖,往外邊帶。
終於要面對了!她深吸了口氣,竟有些釋然。
那些官差卻沒有將她帶上公堂,而是帶到了府衙後院,將她推進一間廂房後解了枷鎖便關上門離開。
她心中一慌,拍了幾下門卻得不到任何迴應,後邊卻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她轉過身,見是一老婦人,適才鬆了口氣。
“姑娘別怕,老身是來給姑娘驗身的。”
“驗身?”
蘇默梨又慌了起來,六神無主。這又是什麼狀況?這些人又想再侮辱她一次麼?想到那時的事,她頓時心生防備,往一邊退去,不願配合老婦人。
“俗話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姑娘那時膽識過人願意驗身示清白,今日爲何又不肯了?莫非姑娘當真一時糊塗與人私通?”
老婦人與那時的驗身婆看她的眼光不同,推心置腹,苦口婆心。
“我沒有。”骨子裡的倔強因子涌出,蘇默梨悻悻瞪着婦人,對她最後那句話感到芥蒂。
“姑娘何必跟老身鬥氣,名聲是自己的,自己不愛惜,別人又怎會愛惜。”老婦人語重心長嘆息,對蘇默梨的反應不解。
蘇默梨心中動搖,不知該不該再相信驗身婆一次。
“時間不多了,姑娘來吧,待你驗過身官差便帶你上堂回話。”老婦人朝蘇默梨伸出了手,溫和笑着,笑中是誠懇的鼓勵。
蘇默梨禁不住將手伸了過去,心就像要脫離胸膛一樣怦怦亂跳,臉也跟着莫名燥熱起來。
事已至此,再驗身又何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無處可逃,便好好面對。暗自下了決心,蘇默梨慢慢靜下了心,開始順從地按照老婦人的指示去做……
像做了一場惡夢。在蘇默梨被關進牢裡的那段日子,楊瑾的祖父祖母便隨作爲欽差大臣的大兒子楊崇一同回到了金陵,查出劉斐任職以來一直徇私舞弊,貪贓枉法。
楊崇將劉斐革職查辦後,重審了自己侄兒楊瑾抓錯藥致人死以及通姦的案件。幾番查證,查出劉斐曾助其叔劉稿施計讓病患家屬栽贓陷害楊瑾,令楊家陷入困境,本只打算適時伸出援手計娶蘇默梨,誰知楊家不會其意,蘇默梨尋綢緞莊老闆楚風借了五十兩,令楊家湊足了撫卹金。
劉稿惱羞成怒,於是授意劉斐將楊瑾與蘇默梨下獄,一泄楊瑾曾幾次衝撞他的怒火,二計蘇默梨爲求自保誣陷楊瑾令其無處容身自甘墮落。本也打算見好就收,誰料蘇默梨猶不領情,劉稿殺機頓起,決定來一招釜底抽薪:定楊瑾死罪,再迫蘇默梨誣陷楊瑾犯奸之罪,而後將蘇默梨釋放令其衆叛親離,坐收漁翁之利。
蘇默梨從牀上爬起來,穿好衣裳走到窗臺前,打開窗戶,暖風拂面而來,溫暖了那顆迷惘的心。從窗口望出去,她只能看到那女子嬌小的身影以及幾乎與站在她身側的男子的身影。
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架鞦韆。男子的手不輕不重推着那鞦韆,鞦韆蕩起,同時將坐在鞦韆上的女子也帶上高空。
裙裾衣袂隨着此起彼伏的鞦韆架婆娑起舞,清脆如鈴笑聲在風中慢慢盪開,聲聲入耳,刺疼立於窗前的人的心。
蘇默梨輕嘆一口氣,擡手準備關窗,蘇默槭卻出現在窗前,笑意吟吟。
“歇夠了?”
她輕輕點頭。
“那楚爺又託媒人來說媒了。”
蘇默槭雖在笑,眼中卻沒笑意,淡淡憂愁縈繞。好不容易將楊瑾和蘇默梨的聲名挽回,她又豈會再容許他們放縱,私下裡已替楊瑾做主答應了李家的婚事,至於蘇默梨這邊她不敢擅做主張,適才詢問來蘇默梨的意見。如若蘇默梨願意,待她們母親的小祥一過,她便讓楚風迎娶蘇默梨過門。早早讓他二人各自嫁娶,事情纔算完結,那些閒言碎語也能停止。
蘇默梨低下頭作乖巧狀,聲音細如蚊,猶是那句“一切聽憑姐姐做主”。
蘇默槭心中愧意更添,有些無所適從,想到從楊盈那裡得知她對楚風也有好感之事,心又放寬了些。郎有心,妾有意,雖說楚風的家世有些複雜,但他們若是兩情相悅共結連理也不失爲一樁好事。
“梨兒,這終歸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可曾細細思量過?”蘇默槭終是不忍,再次詢問蘇默梨意見。
蘇默梨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
“楚風雖品行不錯,但家中已有兩房妾侍,膝下一兒二女,你當真考慮好了?”
“楚爺不計後果幫助梨兒借梨兒五十兩,在梨兒入獄之時又不顧聲名前來探望,他既對梨兒有情,梨兒又豈會無心。況且梨兒早日出嫁,姐姐也能早日放下心頭大石。”
蘇默梨依舊低着頭,一語雙關,語氣幽怨。她之所以顧忌重重無非是因爲楚風的家世背景,如若沒有這些因素,一切早成定局,又豈會鬧出那麼多事來。正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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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默槭默不作聲,不知以何作答,眼眸裡的憂慮又濃重了幾分。
細小繡花針一針一針在布上那一副鴛鴦戲水圖上穿過,那一對鴛鴦已成雛形,彩墨與綵線交錯,細細紋絡慢慢展開,以假亂真。
蘇默梨端坐繡架前,不耐其煩一針一針慢慢繡着鴛鴦戲水圖,一臉平靜。坐在她牀上的楊盈則與之相反,一臉着急。
“小姨,你不是開玩笑吧,你真的願意嫁給楚爺?”
“嗯。”蘇默梨輕輕應了聲,臉上不見波瀾。
“你就不怕被他的妾侍和孩子欺負麼,還有他娘也欺負你怎麼辦?”
蘇默梨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輕描淡寫答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前怕狼後怕虎,何時才能嫁出去……”
“小姨,那麼想嫁人麼?”
楊盈臉色沉下,語氣有些憂傷。她的祖父祖母已經爲她出了頭。只是她心中已頓悟到即便今日阻止了徐翰林納妾,他朝富貴後這樣的事還是在所難免,他與她的情深意篤又怎麼抵得過他與他孃的骨肉親情。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理所當然的事,提什麼想不想。”
“小姨……”楊盈囁嚅。
“怎麼?”
“你心裡面真的對我哥哥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就快要定親了,你也沒感覺嗎?”楊盈緊緊盯着蘇默梨,怕錯看了她臉上的任何一絲情緒。
蘇默梨笑了笑,將頭埋低了些,想將那抹苦澀一起隱掉。須臾,她纔開口,反問:“鬧了那麼多事出來,如今終於過去,他就快娶妻了不是很好麼?”
楊盈望着她,神色變得更加憂慮,囁嚅道:“那個……小姨……那時你爲什麼沒嫁給林家大少爺?我問娘,娘不說,只說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蘇默梨臉色一僵,沒想到楊盈會提起那些事,一時之間無以作答。過了一會兒,她輕嘆口氣,才幽幽開口:“林夫人跟你娘一樣,對自己的兒女都盡心盡力,呵護有加……她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罷了……”
楊盈聽得雲裡霧裡,連忙追問:“小姨你到底做了什麼事讓林夫人不放心呀?”
“不是我做了什麼事,而是我可能會做什麼事。”蘇默梨糾正道。
“那到底是什麼?”楊盈追問,一臉好奇。
蘇默梨停下了動作,神色迷離望向窗外,只將脣抿住,一直沒有回答。窗外,那女子正坐在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腳蹬地借力讓鞦韆蕩上高空,那素淨的彈墨裙如美麗的彩蝶翩躚起舞,帶出一道道風痕,彷彿吹到了這邊窗臺上,陣陣涼意,涼透了心。
女子還不滿十六歲,比楊盈略小,猶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模樣,那雙水靈靈的眸子總閃耀着灼眼的光芒,刺疼蘇默梨的心。
蘇默梨的思緒隨之越飄越遠。如若自己爹孃健在,她也能像她一樣吧?
過了一會兒,楊瑾的身影出現在窗前,越來越近,須臾便擋住了女子的身影,將窗前的景物都遮擋。他手裡拿了團綵線,不動聲色站着。
楊盈顛過去,接過他手裡的綵線,笑意吟吟問:“怎麼是哥哥拿來的呀?”
“娘在忙,打發我拿去給婕兒讓她拿給你們,我見她玩得起勁,就自己拿過來了。”
楊瑾的聲音總是不溫不火,恍若一成不變,說話間,他的目光卻不是望着自己的妹妹,而是望向坐在繡架前的蘇默梨。
蘇默梨已收回視線,佯裝無事繼續刺繡,無視楊瑾投來的有意無意的目光。
“要不是大着肚子,我也想去玩玩鞦韆。老是看她玩,我心裡多憋屈,真想孩子快點出來,我好盡興玩一場。”楊盈從罅隙裡望向鞦韆架那邊,一臉憧憬,根本沒去注意自己哥哥的神色。
和楊盈閒扯了幾句後,楊瑾適才離開,也沒跟蘇默梨打過招呼。
蘇默梨心中有些失落。
深夜,恍恍惚惚聽見有人在敲窗,蘇默梨睡眼惺忪披衣起身走到窗臺前,用帶着鼻音的聲音問:“誰?”
“梨兒,你真的決定了?”
意料之中,外邊傳來的是楊瑾的聲音。
“你不是已經決定了麼?”她不答,反問。只待她出嫁,楊家便緊跟其後給他與李婕辦婚禮,早是心照不宣的事。
“梨兒……我們真的不能……”楊瑾囁嚅。
“不能!”蘇默梨毫不遲疑打斷他的問題,隨後接着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姨甥關係,即便無血緣之親,我們的關係還是姨甥!”
外邊傳來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過了會兒,楊瑾的聲音才重新傳進蘇默梨耳朵裡。
“梨兒,你心裡可曾有我?”
蘇默梨心抽疼了一下,臉色黯然,隨即冷酷答道:“楊瑾,我們是不可能的。”
“只要你願意,我會讓我們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