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應酬完了。周復興命人將這羣酩酊大醉、東倒西歪的太監們送到宮門外,去朱府尋了趙頂天,又跟他細細的交待了一番。
第二日一早,趙頂天收拾了花,找德叔借了種花的工具,趕了馬車,先去會合了周復興,兩人這才往晉宮趕去。到了後門,張國賓已經領了兩個小太監在那裡翹首以待了。
周復興撩開車簾笑道,“張總管請過目吧。”
張國賓上前一瞧,端的是兩盆好花,品相?佳,喜道,“鄒公子真是豪爽,這份情意,老哥記下了!”
他一招手,就命人上來擡花,趙頂天自己抱着捧心綠西子下來,那倆太監就擡了紅蓮。
張國賓欲上前接那蘭草,趙頂天避開道,“這位大爺。莫污了您的衣服,還是讓小的給您老送進去吧。”
周復興道,“就是,哪裡能讓老哥親自動手幹這些粗活?這是我府中花匠小趙,就讓他幫你送進去吧。”
張國賓道,“不用!還是我自己來吧。”
趙頂天道,“大爺,可不是小的不識擡舉,這捧心綠西子極是嬌貴,擺放位置、澆水施肥都甚有講究,伺弄不好,一兩天便會枯萎謝了,到時若是貴人怪罪,再要一盆卻是沒有的了。”
張國賓有些猶豫起來,“這卻有些麻煩了。”
“老哥不是宮中總管麼?送盆花難道竟怕人盤查?”周復興眼中略現出些輕視之意,假意道,“哦,既是如此,小趙,還不快把花交給張總管?”
趙頂天也斜睨張國賓一眼,二話不說便上前,遞上蘭草。
張國賓被他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這要栽了面子,以後可怎麼跟人打交道?便笑道,“若是尋常人自然是不行的,但老哥帶個人進去的面子還是有的。只是勞老弟你在門口要等候一時了。”
周復興笑道,“無妨。無妨!”
張國賓站直了身子道,“那便走吧!”帶着趙頂天和那倆小太監便往宮門而去。
守門的侍衛盤查道,“張公公,這後面的是什麼人?”
張國賓道,“送花的花匠。這花可是殿下親點的名貴品種,宮中還沒人會伺弄的,讓這花匠進去,跟宮裡伺候的人交待一下,很快便出來。”
侍衛道,“有什麼話在宮外不能交待清楚麼?”
趙頂天道,“大爺,您莫小瞧了這蘭草,不是小人說大話,就這花,晉都還找不出第二盆來!這花名捧心綠西子,最是嬌貴,極難伺弄,光是澆水就得講究個幹而不燥,潤而不溼。還要根據擺放位置,時氣、開花朵數不同而變化,每日可都不一樣哩。還有這花肥。也不是隨便能施的。宮中貴人們雖見多識廣,但沒弄過這玩意,若是小人不跟進去瞧一眼放哪兒,交待清楚,花兒進去兩天就壞了,可不得回頭來罵小的?”
侍衛上下打量着趙頂天,見他兩手沾泥,衣着樸素,腰間還彆着小花鏟、小花鋤幾樣工具,倒似個花匠模樣,便道,“瞧你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倒一套一套的,這養個花怎麼這麼麻煩?”
趙頂天笑道,“小的年紀雖小,卻是祖上家傳的種花手藝,打一睜眼會認人就開始認花了。這花兒呀確實有些難伺候,但也就因爲如此金貴,這才配得上宮裡象您這樣的貴人們呀!外面的凡夫俗子可沒這福氣見呢!”
侍衛呵呵笑道,“你這小子倒會說話,行了,進去吧。早些出來,莫要耽擱。”
趙頂天笑着應了,隨張國賓進了宮。
張國賓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機靈,你家鄒大爺是何家境?待你如何呀?”
趙頂天道,“我家大爺可不是一般人家,祖上積德,家裡有良田萬傾。廣廈千間。不止在晉國,象楚國、趙國到處都有房產田地,到底有多少,小的也不知。大爺對下人極好,小的只知跟着我家大爺一路吃香的,喝辣的便是了。”
張國賓聽了怦然心動,道,“你家大爺果真如此有錢?”
趙頂天道,“那是!便是十輩子也吃不完哩!”
張國賓暗自讚歎,更慶幸剛纔沒在周復興面前丟了面子。他開始盤算着下次從宮裡弄些什麼東西出來,狠狠敲他一筆纔好。
趙頂天一面走,一面留心記着方位路線,走了有一盞茶的時間,方到秦遠所在的宮殿門前。趙頂天心裡是怦怦直跳,也不知六姐在不在?
張國賓讓他們在門口等着,自己先進去通稟了一聲,今日恰巧秦遠去太子*中送賀儀去了,安寧因爲上次在那兒受到了驚嚇,堅持不肯同去,秦遠也不勉強。
素琴進來回了安寧,說有花到了。
安寧問道,“是什麼花?”
素琴道,“聽說是一棵並蒂紅蓮。一棵捧心綠西子。”
安寧道,“那讓他們先進來吧,我去瞧瞧。”
素琴應了,出去傳話,張國賓才領着人進來。
安寧抱着小熊出來,先一眼便瞧見前面那株紅蓮,“這花兒開得倒好!也吉祥。這盆兒太大,就擱在門口太陽下吧,一會兒二殿下回來,一眼就能瞧見。”
趙頂天乍聞她的聲音,內心激動不已。忙低着頭,跪下道,“回稟貴人,這紅蓮宜放避風向陽處,才長得精神,不若就放在那處臺階下面,又通風又寬敞。”
安寧聽得他的聲音熟悉,不由走到他近前問道,“你是花匠麼?”
趙頂天道,“小人姓趙,正是花匠。這還有盆捧心綠西子,獻與貴人。”
安寧瞧他側面,一下認出是趙頂天,心中大驚,她鎮定了心神,方道,“蘭性喜陰,這蘭草是需要放置在屋內的吧?”
趙頂天道,“貴人高見,正是如此。”
安寧道,“那你隨我進來,我想把它擺在我的房中。”
趙頂天隨着安寧走進房中,安寧道,“小師傅,你瞧瞧這花擺在哪兒合適?”轉頭又對素琴道,“素琴,你去給這位小師傅倒杯茶來吧。”
素琴應命出去了,安寧忙放下小熊,招手讓趙頂天閃身躲在屏風後面,激動地淚水已在眼眶裡打轉了,“小弟,你怎麼來了?”
趙頂天放下花,一把握住安寧的手,似有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一句,“六姐,你過得好不好?”
安寧心頭一熱。哽咽道,“好,很好!”
趙頂天道,“你騙人,你瞧,你瘦了好些。”他伸手輕撫着安寧的臉,六姐仍是那麼美,可眼神裡卻平添了淡淡憂愁。
安寧努力綻放最美的笑容,“小弟,你呢,好不好?大哥他好不好?”
趙頂天道,“我很好,每天跟着周大哥學藝在,大哥他去關外了。”
安寧追問道,“關外?那他還回來麼?”
趙頂天道,“回來,過一兩個月吧。但大哥說他回來後,便要回家了。”
“是麼?”安寧的聲音低沉了下去,“那大哥不會再來了吧?那……你呢?”
趙頂天道,“我去吳大哥那兒投軍。”
安寧的眼淚落在趙頂天的手背上, “你們都要走了麼?以後我再也見不着你們了麼?”
趙頂天哽咽道,“六姐!我們也捨不得你!”他一時想起,忙從懷裡掏出安寧給他繡的那塊帕子打開道,“六姐,這是大哥要我還給你的。”
安寧接過一瞧,正是那對龍鳳金鐲子,裡面卻還有自己早已遺失的那支玉蘭銀簪,她心中一驚,先把那簪頭擰開,裡面依舊是那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她驚道,“小弟,此物是從何處而來?”
趙頂天道,“大哥沒說,他只說這些都是你的舊物,你一見便會明白。”
安寧臉色大變,這簪子怎麼會在大哥手裡,難道自己元宵節時遇到的那位撿到小紅的人,便是大哥?大哥又怎麼知道這簪子是自己的呢?
“夫人!茶來了。”素琴端着茶進來,隱約瞧見安寧和那小花匠在屏風後面,遲疑了一下,沒有貿然過來,在外面輕喚了一聲。
安寧有一肚子疑問急切的想問,她道,“把茶放下,你先退下吧。”
“是。”素琴放下茶,卻退到門口守着。
安寧緊緊握着趙頂天的手道,“小弟,告訴我,大哥怎麼知道這簪子是我的?”
趙頂天道,“六姐,我真的不知道,大哥沒跟我說過。大哥本來還想把那套白玉牡丹首飾送給你,但他怕給你添麻煩。”他頓了頓又問道,“六姐,怎麼聽說你沒有名份?”
安寧道,“你怎麼知道的?”
趙頂天道,“那人真的連個名份也不能給你麼?”
安寧道,“這事不怪他!宮裡規矩多,你們不明白。”
“我明白的!他……”趙頂天跺了跺腳道,“大哥不讓我說他壞話,我便不說了。六姐,你在宮裡到底遇到什麼危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你別怕,跟我說,我尋大哥回來,咱們都會給你想辦法的!”
安寧的眼淚撲簌簌往下直掉,“不要!不要去找大哥,我不能再麻煩他了!沒有人欺負我!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趙頂天道,“你不說,我去問樑小姐去!她在哪裡?”
安寧攔着他道,“不要去!她,她不在宮裡!”
趙頂天推開她道,“不行,我一定要去問清楚!”
安寧從後面抱着他的腰哭道,“小弟,我真的沒事,你不要去!”
“二殿下!”是素琴在門口示警。
安寧大驚,忙擦了眼淚,把手上的銀簪收進懷裡,用哀求的眼光望着趙頂天,小聲道,“六姐求你了,別惹事,你一定要平安出去!”
趙頂天恨恨的攥緊了拳頭,安寧卻已然走了出去,望着秦遠笑道,“阿遠,你回來了,瞧見門口那並蒂紅蓮沒?”
秦遠跨進屋子笑道,“瞧見了,真漂亮,就象咱倆一樣。”他注意到安寧臉上似有淚痕,問道,“你怎麼了,哭了麼?”
安寧道,“方纔讓灰迷了眼了。”她往裡一指道,“裡面有個小花匠在放綠蘭呢,你來瞧瞧!”
“好。”安寧拉着秦遠進來,那盆蘭花,趙頂天已經擺在窗邊梳妝檯上,他低着頭,咬着雙脣不作聲。
安寧道,“擱這兒就很好,小師傅,你下去吧,路上小心!”
趙頂天咬了咬牙,低頭退了出去。
安寧擋着秦遠的視線,指着那花道,“小師傅說這花兒叫捧心綠西子,你瞧象不象個美人?”
秦遠把安寧拉在花旁,左右瞧着笑道,“世上最美的花,也比不上我的寧兒!”從枝上掐下一朵剛開的花,別在安寧鬢邊道,“鮮花贈美人。”
安寧有些心疼道,“這麼好的花,掐了多可惜。”
秦遠毫不在意,“不掐早晚也是要謝的。”
兩人繼續閒話着,秦遠絲毫沒發覺有什麼異常。
趙頂天退了出來,張國賓帶着他順着原路出了宮,張國賓跟周復興又約了時間再去耍樂,周復興才帶着趙頂天駕着馬車離開了。
先沒問宮中情形,周復興先遞了紙筆給趙頂天,趙頂天憑記憶,把大致的路線畫了出來,“周大哥,這便是我記得的大概了。”
周復興道,“已經難爲你了。”他又拿自己當時出入晉宮所記的地圖對比了一下,雖有三分不大相似,但大致方位卻是不錯。收了圖紙,周復興這才問道,“宮裡到底怎麼樣?”
趙頂天道,“我只見到了六姐,她什麼都不肯說。我要去找樑小姐,她死活攔着不讓我去。後來,那人回來了,我只得出來了。”
周復興道,“小六不好麼?”
趙頂天道,“我覺得不好。”
周復興道,“可惜了,這次讓小六發覺,她一定會猜到是淑燕在通風報信,以後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淑燕再幫她傳遞消息了。”
趙頂天道,“那怎麼辦?”
周復興道,“等我跟那些太監混熟些吧,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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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安寧坐在梳妝檯前,對着菱花鏡,素琴拆下她的髮髻,給她梳理着長髮。燭光映照着安寧的臉,美麗中帶着幾分朦朧的光暈,顯得越發動人。
秦遠斜倚在牀上瞧了一會兒,起身走了過來,接過素琴手中的木梳,示意她退下,微笑着幫安寧梳着,“知道我第一次想幫你梳頭是什麼時候麼?”
“什麼時候?”安寧問道。
秦遠道,“就是掉下山崖那次,那天早上,你背對着我,慢慢的梳理着長髮,那時,我就很想幫你梳頭了。”
安寧道,“那時我可不好看。”
“是啊,還狼狽得很。也不知爲什麼?”秦遠眼中也有些許迷惘,“那時便覺得你很好看,總想接近你。”他扳過安寧的身子,仔細的端詳着她的臉,一時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安寧道,“明白什麼?”
秦遠笑道,“你的眼睛!無論你怎麼易容,你的眼睛是無法遮掩的,那裡的光華只要瞧見了,就無法不讓人心動。”他手上忽地一停,臉上笑容一凝,當時的安寧並不美,卻依然被他發覺了,二哥見過她那醜陋的臉,不也一樣被她吸引嗎?那麼怎麼保證其他人不會發覺呢?尤其是她那兩個兄弟!
“我哪有那麼美?”她查覺到秦遠的異樣,轉過頭來道,“怎麼了?”
秦遠笑了笑,“沒事。”他放下梳子,把安寧頸上的項鍊取了下來,正打算放進去首飾盒,忽然注意到首飾盒上面放着的一對龍鳳鐲子,安寧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臉色微微一變。趙頂天拿着那些首飾時,她只接了銀簪,已經藏了起來,卻不料趙頂天卻把鐲子放進首飾匣了。這該怎麼解釋呢?
秦遠已然拿起了鐲子,皺眉道,“這是哪裡來的?”
安寧道,“這是我孃的首飾啊。”
秦遠微有怒氣道,“你不是說送那朱公子了麼?”
安寧硬着頭皮道,“是啊,但他後來又退給我了。”
秦遠擡起安寧的下巴,緊盯着她的眼睛道,“你對我撒謊?”
安寧忙道,“不!阿遠,我怎麼會騙你呢?這對鐲子我真的有送給朱大哥,可我,我進宮前,他卻讓人送還了給我。我怕你不高興,所以就沒提。”
秦遠冷哼了一聲,把鐲子又扔了回去,轉身回到牀上躺着了。安寧起身跟了過去,在牀邊坐下,柔聲道,“阿遠,你生氣了?”
秦遠轉過身子,背對着她。
安寧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見你很不喜歡我提到大哥,又怕你誤會纔不敢說的。”
秦遠猛地轉過身來,質問道,“他爲什麼對你這麼好?”
安寧道,“我,我怎麼知道?”
秦遠道,“難道你不會想麼?”
安寧怔道,“想什麼?”
秦遠怒道,“一個萍水相逢的男子,對一個婦人這麼好,又不爲錢財,你說是爲什麼?”
安寧辯解道,“阿遠,你想到哪裡去了?大哥不是這種人,這一路上,我們是清清白白的。”
秦遠道,“清不清白只有你們自己知道!”
安寧臉色變了,“阿遠,你不相信我?”
秦遠道,“你讓我怎麼相信?那你給我一個理由,他爲什麼這麼對你?難道他是天生的菩薩麼?即便如此,天下這麼多人,他爲什麼獨獨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