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心

上次夢境亂流雖然來得洶涌又紛雜,然而卻都是上古仙妖神魔的故事,觀看之時雖多了要被殘留執念影響的風險,卻都能以事不關己爲名高高掛起,此時可不一樣,感覺上分明還是當日置身刀陣劍域的痛楚,心思卻是全然不同了。

原因無他,只是之前所見所察均是他人的愛恨情仇,而現在看到的卻是自己心心念唸的人,那與自己殊途同歸的溫情,怎能不令她心間一軟。

初初得見,其實只是展言平生的零星記憶,從小正太時期抱了劍跌跌撞撞跟在幾位五大三粗的時候後面習武的軟萌,到開始舉一反三折騰師傅們來討好自己好讓自己學習那位師傅絕學的狡黠,再到對了喜歡的武俠作家聲淚俱下求對方收自己爲徒的蠢萌,再到後來痛定思痛發誓再也不輕易顯露情感的可愛,直到現在看似冰山面癱實則也會在細微之處眉飛色舞的高冷,樁樁件件,都令陸嘉彌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好笑自然是因爲自己牽念那個人也會有這樣的過往,歡喜於能夠看到更加精彩的他;心酸,卻是因爲,這一切一切過往裡已然染上了自己的影子……從奇特的初見,到好笑的相處,再到日後的同路,如今的相隔……

一直以來,陸嘉彌一直以爲展言未必會對自己有心思,從前自己的普通便令她頗不自信,如今的曲折又令她更加猶疑,及至之後陷入夢境亂流,更是徹底頹然起來,直接自行將這番心思判了死刑,想着與其讓展言明明無心卻被自己牽涉在內爲自己赴湯蹈火,還不如直接斷了心思讓展言回到自己該有的生活——畢竟若展言無心或者雖然有心卻還達不到陸嘉彌需要的程度,解決此事後相處尷尬倒還在其次,解決不了此事連累得他也有所損傷,那可就慘淡了。所以還不如自力更生,至少不論成敗都能問心無愧。

她怕自己至親至近至愛之人再提起自己,會漸次淡然寂然,縱還有溫柔之色,卻已失婉轉之心,也怕她會從他們心中珍貴的存在,漸次褪色成令他們連動搖也沒有的名字。

可她更怕,撐着他們的襄助僥倖走到了最後,卻會因了無休無止的風波消磨去他們的溫柔,到了最後,只留下出於責任的淡漠……與其那樣,還不如儘早抽離,至少日後他們想起自己,會是牽掛的,懷戀的,會有人願意她活下去,也有人期待她活下去,哪怕到了最後仍然只是一痕心念,她也滿足了……

原本她一直是這麼想的……直到在這個魔魘中看到讀到展言的心思……

那些紛繁轉側卻始終如出一轍的記憶裡,那些明明該洶涌奔騰毀去最後一剎光明的亂流裡,流轉的卻不僅僅是天風海雨,卻還有那些柔軟到令人心酸的心思——原來他們的初見在那麼早的以前,原來他記得他們之間的一切,原來他對她有過種種的用心,原來他明明什麼都不清楚,卻還對了自己,想管下去。

並非喜愛神鬼的近水樓臺,並非醉心仙道的出手相助,並非兄弟義氣美化而出的溫情脈脈,並非窮極無聊拾起的仗義心腸,卻原來,他也是當真思量過他們間故事的……原來他也會懂自己分明駭人卻要強撐出波瀾不驚的境況,懂自己純然笑意之下澀軟的無奈;原來他也能猶疑於是否他磨去一切猶疑前進,便能走到他們的圓滿,原來他也會惶然於是否會一如既往等在那裡,從一而終包容他的猶疑……

千刀萬劍寸寸磋磨的痛楚裡,陸嘉彌默然看了那人紛繁的心念,分明是想撐一個笑的,脣角才提了一寸,卻再也撐不住地落回了頹然,面上好容易撐出的幾分歡喜,隨了面前風物流轉落得越來越沉然,末了,終於徹底淪爲一道哽咽。

如果能早一點看到……如果……

可惜……沒有如果了……

分明仍撐着悲欣交集的凝噎,陸嘉彌的神色卻於水色間猝然掙出一道凜冽,剎那便將本還能列入喜極而泣的神色端回冰雪一脈,分明仍是魂魄之身,卻也冷厲到不自覺令人懷疑此時此刻皮囊之下已又換了主人。然而陸嘉彌本人卻似乎完全沒有這種心思,非但面上冷冽非常,手上也是迅速翻飛出一大串符文,眉目一豎之間已是全部打入了展言體內……

……

卻琊和瓊漣這一去便是數日,回來的時候,陸嘉彌已然帶出了展言,乍然見到瓊漣,竟是連之前芥蒂都顧不上,毫不猶豫對了瓊漣求助了起來。

“出了夢境就是這麼個渾渾噩噩的狀態?”瓊漣對宋恕既有深情,便也不吝對同樣魂魄的展言施展,因而一聽求助原因便盡釋前嫌地詢問起了陸嘉彌,“你沒有按卻琊說的法子來做嗎?”

口中句句焦急,手上也不曾含糊,瓊漣幾乎是立刻啓了法術就對了展言查探了起來,一面查還一邊顧自呢喃:“不應該啊……若是失敗,根本就不可能出魔魘啊……魔魘本身又沒什麼攻擊手段,就算是待得久了,也只會持續負面狀態,不可能直接意識混沌啊……”

“是不是此地魔魘也與六界相逆,生了什麼新的變化?”帝渚鍾那邊也是一無所獲,卻琊心裡本是不鬱,然而這情況太過詭異,迫得他不得不深思了起來,“可就算是相逆,大致手段特性夜不會有變化啊……”

“你如今還糾結那些做什麼?還不來幫忙救人!”事關宋恕,饒是瓊漣也難再維持冷靜,更沒心思陪卻琊一起糾結形成原因,爲防他關鍵時刻撂攤子,幾乎是拼了命自我剖白加威逼利誘好迫得他鬆口,“我擅長的均是媚術搜尋之術一類,對這些精神相關的法力極不精深。想必你也不希望我們繼續糾結於此人耽誤行程吧,此次你幫我一回,我自然會記得人情,日後如何報答都由你來定,絕無半分推諉。”

一個瓊漣如此,一個陸嘉彌也在一邊躍躍欲試,爲免被一哭二鬧三上吊轟炸,卻琊也不得不答應幫忙了——這人雖然麻煩,卻是這二位的心頭至寶,爲了他這兩位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爲今之計,就只能先解決了這個定海神針,免得那兩位再鬧出什麼問題了。

卻琊已經答應,瓊漣陸嘉彌兩個幫不上忙的一時就清閒了下來,只能暗暗較勁來打發時間,這邊陸嘉彌百無聊賴去探周邊環境,那邊瓊漣便卯足了勁開始試探那裡存在空間裂縫,這邊瓊漣剛收了探查法術打算抽空一瞄展言情況如何,那邊陸嘉彌便立時又撐起術法續上瓊漣的探查並回以瓊漣一道挑釁眼神,迫得瓊漣鬱郁加憤憤,也不得不接着工作了,而陸嘉彌這方一停頓打算略一歇息,瓊漣便立時將靈力提得更高故意探向陸嘉彌方向,迫得陸嘉彌也是又氣又笑,咬了牙又投入了探查大業……這般明裡暗裡頗爲幼稚地鬥下來,及至卻琊解決了展言一事喚她們前來時,方圓數丈所有魔魘靈獸靈力幻影空間裂縫都已被她們探了個乾乾淨淨,倒也算是意外收穫了。

“好了。”

就在瓊漣陸嘉彌各自咬了牙打算將明爭暗鬥再上一個層次之時,卻琊披靡一句將二人都震回了正常,陸嘉彌一個激靈連忙撲上去看展言情況,瓊漣倒是沒那麼大反應,只將籠在袖中的指尖無聲無息一動,帶出隱約一道亮色後才悠悠然收成淡定纔跟了上去。

畢竟原身是以精神類攻擊見長的水系靈獸,這頗讓瓊漣陸嘉彌頭痛的魔魘後遺症也是手到擒來,及至陸嘉彌瓊漣齊齊衝上來,展言已然能調配表情庫騰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訝然了,唯獨一點可惜,便是她們都涌到身側了展言仍然只能靠表情包說話,不過看在這只是陷入魔魘太久的輕微後遺症幾日便能恢復後,才又安回了心。

“他已經無事,你們總可以放心了吧。”卻琊抱臂立在一側,雖是仍頗有不滿還是憑着職業道德續上了幾句叮囑“魔魘駭人之處全在對於情緒的把玩,通常都會綿延許久,因而在他徹底擺脫魔魘侵蝕之前,你們誰也不能以任何理由做出令他情緒波動的事,尤其是傳音詢問,免得讓他再想起魔魘中所經歷一切前功盡棄。明白了嗎?”

卻琊都如此說了,本還想問問情況的陸嘉彌哪還敢任性,怏怏掃了一眼展言便偃旗息鼓,瓊漣又先有前科後有卻琊嚴令禁止,自然也不能任性,寥寥確認了一眼展言無事便收了氣焰默然回了卻琊身側,只在臨走前將意味深長一眼回給了陸嘉彌:“該救的人救完了,不該救的也救完了,現在總該辦點正事了吧。”

雖然對瓊漣這個話題是認同的,但是新仇舊恨一路醞釀下來,陸嘉彌就怎麼看瓊漣怎麼不順眼,此時自然也是下意識懟了再說:“如今倒是有心思冷嘲熱諷了,方纔揪着陳年故事誆我被戳穿還惱羞成怒有意滅口的又是誰啊。不是前世鴛盟今生俠侶嗎,怎麼還沒大難臨頭就各自飛了?”

明顯看出瓊漣被戳到痛處的一滯,陸嘉彌冷笑便是更深:“哦,倒是忘了,恐怕應該是你想同生共死,人家還不願相隨呢。”

瓊漣神色本一直冷厲,聽得陸嘉彌這綿長一段,卻是觸底反彈,回出了冶豔一笑:“我縱是過嘴癮,那也到底有東西可說,總不像你,一無所有還要強撐無謂,也真是難爲你了。”

話音落地,陸嘉彌也明顯帶出了被戳中痛處的冷厲之色,只是憑了最後一點理智強撐着未曾爆發,而是咬了牙繼續搜尋迴應瓊漣的說辭,看得一旁全程圍觀的兩人都頗有幾分無語凝噎——果然無論是人是妖,吃起醋來都一樣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