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只是震驚眼前這夥紅巾軍反應之快,動作之齊整。
他們卻不知道,眼前這夥紅巾軍,除了出征的那幾天之外,戰兵始終是每天一操。即便是其中受訓最短的人,也超過了三個月。而隊伍中那些牌子頭、百夫長和千夫長們,平均受訓時間則超過了半年!並且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跟着朱八十一去炸過兀剌不花的帥臺。無論勇氣還是作戰經驗,都是百裡挑一。
他們卻不知道,即便眼前這夥紅巾軍中的輔兵,也是從三萬多流民裡頭精挑細選出來的,十里挑一。平素還要五天一操,訓練強度和頻率已經和朝廷這邊的戰兵不相上下。
他們更不會知道,爲了保證眼前這三千五六百人的戰鬥力,紅巾左軍,曾經多次窘迫到砸鍋賣鐵的地步。非但賣光了朱八十一在歷次戰鬥之後所分得的金銀細軟,甚至連繳獲的戰馬都忍痛賣掉了一大半兒給其他友軍。導致左軍在整個徐州紅軍體系中,成了唯一的沒有騎兵建制的隊伍。只有一支斥候隊,規模還控制在百人上下,在戰鬥中根本發揮不出多大作用。
他們更不會知道,從去年十一月底到今年五月,這支隊伍已經不同的敵人交過四次手,每次都大勝而歸。幾乎每一名將士,都已經將驕傲刻在了骨子裡。戰場上,不會再畏懼任何敵人!
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同樣的一支隊伍的表現,落在八十步外的騎兵千夫長伴格眼裡,卻與李奇的感覺截然不同。
‘正對面這個方陣,是朱八十一帳下的精銳!’眯縫起眼睛,他迅速做出判斷。‘騎兵撞不過去,弓箭也很難打垮他們!倒是左右兩側的兩位兩個方陣,無論是裝備還是士氣,與正中央這個不可同日耳語.....’
“嗖嗖嗖——!”半空中落下一陣箭雨,砸在他身前身後,濺起數點血花。然而中了箭的蒙古武士都努力控制着身體,不肯輕易落馬。八十步的距離,羽箭力道只能勉強穿破單層皮甲,即便中箭,也只是輕傷。而萬一掉下馬背,他們就會被跟上來的自家隊伍,活生生踩成一團肉泥。
“嗖嗖嗖——!”第二排羽箭轉瞬又至,飛躍六十步的距離,砸在伴格身後的隊伍中。五六匹戰馬吃痛不過,前蹄高高揚起。隨即被後邊衝上來的馬羣連同背上的主人一道撞翻,立刻就失去了蹤影。其他蒙古武士對來自腳下的哀嚎充耳不聞,陸續從背上解下騎弓,將羽箭搭在弓臂上,將身體俯在馬脖頸處,向前,向前,繼續向前。
“呯!!呯呯呯!”正前方五十步位置忽然響起一連串雷鳴,千夫長伴格的左右兩側,各有五、六人被打飛起來,慘叫着落到馬蹄之下。“右——旋!”他本人也被嚇了一跳,猛地一抖繮繩,聲嘶力竭地大喊了起來,“右——旋!跟上我,打擊敵軍左翼!”
“右——旋!跟着認旗,打擊敵軍左翼!”緊緊護衛在千夫長伴格身側親兵隊長阿魯帶領衆親兵,將主將的命令大聲重複。同時,將背後的認旗高高地舉在手中,反覆搖動。
已經衝到距離朱八十一不到三十步遠的蒙古騎兵猛地調了個頭,就像一隻笨拙的大象一般,由縱轉斜,高速朝紅巾軍左翼的輔兵方陣撲了過去。朱辰澤指揮的弓箭手向他們射出一排破甲錐,卻因爲目標移動速度太快,大部分破甲錐都落在了滾滾煙塵中。只有極少的一部分射中了人和馬的身體,將他們放倒在地上,被後續衝過來的戰馬踏成一團團肉醬。
“五號炮,發射!”站在左翼輔兵陣前的伊萬諾夫毫不猶豫揮動短刀,下令身邊的炮隊開火。
“轟——!”青銅火炮趕在蒙古人衝到身邊之前,噴出數十顆炙熱的鐵彈丸。三匹戰馬連同他們背上的蒙古武士直接被噴成了篩子,摔在地上,血流如注。其他蒙古武士則在伴格的帶領下,相繼從馬背上直起身體,將騎弓拉到半滿。
“嗖,嗖,嗖,嗖——!”天空中忽然一暗,緊跟着,就是數以百計的羽箭撲了下來。伊萬諾夫舉起大盾護住自己的頭顱和上半身,卻被羽箭推得搖搖晃晃。
騎弓的有效射程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幾步。但在戰馬衝刺的慣性加持下,力道卻大得驚人。還沒等伊萬諾夫做出更多的反應,他身邊的十名炮手,已經倒下了四個。另外六個雙手抱住腦袋,撒腿就朝後跑去。
“廢物,你能跑哪去?!”伊萬諾夫大怒,轉過身,用盾牌將一名炮手直接拍飛。“叮、叮、當、當!”他的後背上頓時長出二十幾根短羽,推得他一個踉蹌,直接趴在了血泊當中。
“不要亂,不要慌,別給都督丟人!”輔兵的千夫長和百夫長們冒着箭雨,來回跑動,拼命約束隊伍,避免有人臨陣脫逃。
“別亂,站穩了,佔到盾牌後面!”胡大海帶着二十名朱八十一的親兵趕來,幫助輔兵的各級將領們一道約束隊伍。“有盾牌和鎧甲的往前面站,沒有盾牌的靠後。弓箭手,你手裡的步弓是燒火棍啊!反擊,趕緊給我反擊!”
“別亂,別亂,身後是城牆。你退能退到哪去!”吳良謀帶着另外二十名親兵跑過來,協助胡大海穩定軍心。四十幾個個身穿板甲的漢子,邁着笨拙的步伐,在箭雨下往來穿梭。每個人都被射得像刺蝟一般,每個人都堅持着不肯後退半步。
冷鍛的全身板甲,替他們擋住了大部分攻擊。但是,仍然有零星一兩支力道十足的,穿透了板甲,像錐子一樣折磨着他們的身體。吳良謀感覺到自己在流血,全身上下,不知道多少處傷口在同時流血。溼黏黏的,又疼又癢。腳下的戰靴忽然變得像炮彈一樣沉重,頭上的鐵盔也像磨盤一樣壓了下來,壓得他兩眼發黑。“我要死了!”他咬着牙,搖搖晃晃,將一名驚慌失措的盾牌手從地上拉起來,強迫他站在自己身邊。然後又拉起另外兩名,用鋼刀逼迫這他們站成橫排,“老子家資萬貫,老子都不怕死!你們怕個球啊!老子.....”腳絆在一具插滿了羽箭屍體上,他趔趄着栽倒,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鼻尖朝一根斷了的箭桿上砸去——!
“啊——!”驚恐的尖叫聲終於從他的嘴裡發了出來,裡邊充滿了屈辱和不甘。就在這時,地面上的屍體突然翻了個身坐起,將他牢牢地託在了懷裡,“啊——!”
兩人同時大叫,被壓在下面的伊萬諾夫無法承受鎧甲的重量,緩緩栽倒。鐵甲將地面上的半截羽箭直接壓入了泥土深處。然後,他和吳良謀兩個又互相拉扯着站了起來,舉着鋼刀大喊,“別亂,站穩了,站穩了,像個男人!”
“別亂,站穩了,站穩了,像個男人!”胡大海帶着親兵,再次穿梭而至,與伊萬諾夫、吳良謀、衆鐵甲親兵以及三十幾名手舉盾牌的輔兵站成了彎彎曲曲的一排。像一堵堤壩般,替身後的其他弟兄們擋住了所有驚濤駭浪。
“轟!”“轟!”“轟!”“轟!”城頭上的四門火炮依次發射,將四斤重的彈丸砸進奔馳的馬羣中,砸出一條條血肉衚衕。
又是七八名武士連同戰馬一道被殺死,其他蒙古武士扭過頭,衝着吳良謀和胡大海等人放出最後一波羽箭。然後磕打着馬鐙,潮水般向自家軍陣的右翼一般退去。來和去,都是一樣的迅捷。
頭頂上的陽光猛然又開始發亮,照在胡大海、伊萬諾夫和吳良謀等人身上,將他們身上的鎧甲照得流光溢彩,宛若一個個下凡的天神。三十幾名流光溢彩的金甲天神身後,則是一千五百多名驕傲的漢子,臉上恐慌之色未退,卻驕傲地站着。站在血泊中,站在袍澤的屍體前,不動如山。
“嘶——!”被押在紅巾軍隊伍最後方的蒙古萬戶寶音,偷偷地倒吸了口涼氣。因爲關心的緣故,他幾乎一眼不眨地看完了整個戰鬥過程。不愧是褚布哈親手**出來的精銳,五百蒙古騎兵的攻擊力,還像祖先們一樣強大。只是,背靠城牆列陣的這羣漢人,卻也今非昔比。
他們相對薄弱的左翼,居然撐住了五百騎兵的一輪弛射,並且還能穩穩地保持隊形不亂。而他們的中軍,居然層次分明地向騎兵進行了反擊,雖然效果不是很明顯,卻也絕非毫無還手之力。
“嘶——!”同時倒吸冷氣的,還有三百步外給自家兒子掠陣的褚布哈。五十人,這一輪攻擊下來,自己這邊至少損失五十名騎兵。而紅巾軍的左翼,卻沒有出現任何崩潰跡象。雖然在狂風暴雨般的打擊面前,他們表現得十分慌亂。但是他們扛到了最後,扛到了騎兵們的速度優勢用盡,不得不再次拉開距離。
“大帥,少將軍那邊舉旗,要求再衝一次!”副萬戶鐵金湊上來,大聲提醒。
“傳令,准許他再衝一次。同樣位置!”褚布哈的臉部抽搐了一下,咬着牙迴應。第一輪攻擊沒收到預想的效果,但過錯不在伴格!相反,無論從指揮能力還是應變速度來看,伴格的表現都可圈可點。但對面的那支紅巾軍最後的反應,卻讓這一切顯得黯然失色。
褚布哈不甘心,他的兒子伴格更不甘心。接到中軍傳來的命令之後,立刻吸了口氣,將手指向渾身上下灑滿金光的胡大海等人,“再給我衝,二十步內側身弛射,我看他們能撐幾輪!”
“是!”同樣滿臉不甘的百夫長盧不花、伯根、胡璐、虎林嗤四人齊齊迴應,抖動繮繩,引領各自麾下的騎兵開始了第二輪進攻。戰馬的速度由小跑轉向慢跑,再由慢跑漸漸轉爲飛奔,風馳電掣般,再度撲向二百步外的對手。
“擂鼓,催促各部加速前進。待本輪騎兵攻擊一結束,必須移動到位!隨時能夠向敵軍發起進攻!”褚布哈的臉又抽搐了一下,咬着牙發出另外一道將令。
步卒的體力肯定還沒恢復過來,但是他不能再等了。騎兵的攻擊持續不了幾輪,他必須在騎兵體力耗盡之前,用步卒接替他們,給敵軍的左翼製造持續的壓力,直到他們自行崩潰。
到那時,即便朱屠戶的中軍再精銳,也將無力迴天。整個戰場將是官兵的天下,紅巾賊只能任人宰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鼓聲響了起來,敲得人心臟狂跳,額頭髮麻,呼吸分外艱難。
“火槍兵,全體加強到左翼!”朱八十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面部沒有任何表情。
戰場上生生死死走了這麼多回,剛纔那輪弛射,已經無法令他感覺到太多的驚恐。相反,在他的心中,此刻隱隱還涌起了幾分驕傲的快意:阿速騎兵上次敢直接攻擊老子的戰兵,這次,蒙古人卻只敢去對付老子的輔兵。上次老子需要藉助雞公車,這次,卻只需要弟兄們把長矛的末端頂在地上。上次......
“都督,左翼人手還是略顯單薄。右翼......?”趕在敵軍騎兵沒衝過來之前,徐達低聲提醒。
“來不及了,傳令給伊萬諾夫!讓他必須撐住這一輪!”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又快速下達了第二道將令。
“右翼還可以向前推進二十步。然後原地左轉!”徐達猶豫了一下,繼續低聲力爭。
朱八十一迅速擡頭,他看見敵軍的騎兵已經又衝到了百步之內,馬蹄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他看見敵軍的步卒在加速向前推進,正在努力縮短雙方之間的距離,試圖接替騎兵發起新一輪進攻。他看到褚布哈的羊毛大纛,呼呼啦啦地飄在風中,驕傲得像一隻吃飽了的公雞。
現在變陣,無疑會讓敵人看到可乘之機。然而不變陣的話,左翼就得像上一輪那樣,完全憑着勇氣和毅力死扛,很難給敵軍造成太大殺傷。“你去右翼,接替耿再成。具體需要不需要前推,自行選擇。”咬了咬牙,他做出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決定。然後將手臂高高地舉了起來,“通知黃老二,開炮!!”
“轟!”“轟!”“轟!”“轟!”擺在城牆上的四門火炮依次射擊,揭開了第二輪戰鬥的序幕。依舊是紅巾軍左翼單獨對抗蒙古騎兵,一個骨子裡燃燒着驕傲,另一個挾祖先遺留下來的勇武。轉眼間,羽箭破空聲就成了戰場上的主旋律。天空又迅速開始發暗,一團團紅色的霧氣從雙方的隊伍裡緩緩升了起來,在昏暗的天空中飄飄蕩蕩,孤獨而又淒涼。
“嗖——嗖——嗖——嗖——嗖!”無邊無際的羽箭從騎兵隊伍中飛起,穿過馬蹄帶起的煙塵,砸在紅巾軍左翼隊伍,將弟兄們砸得東倒西歪。
吳良謀舉着一面從血泊中撿來的大盾,與胡大海、伊萬諾夫,還有七八十個他叫不上名字來的弟兄們站成一排,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貼着手臂。任對面射來的箭雨如何狂暴,都巍然不動。
數百名手勇氣過人的輔兵,緊緊分成四排,跟在他們身後。手中長矛貼着自己前面的那個人的肩膀,斜斜指向正前方。與袍澤們齊心協力,組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一箇中箭倒下,立刻有人默不作聲地撿起長矛,接替他的位置。
更多的輔兵或者持着盾牌,或者斜舉長槍,跟在第一道防線之後。隨時,準備上前補充犧牲者空出來的位置,手臂一直在顫抖,雙腳,卻始終沒有再向後挪動分毫。
李子魚帶領一百名擲彈兵,跑過來接應。冒着被羽箭射中的風險,將點燃引線的手雷朝騎兵腳下投去。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手雷相繼炸開,依舊受引線燃燒速度和破片率的不良影響,沒能給騎兵造成太大的殺傷。卻令戰馬不安地揚起脖子,搖頭擺尾,拼命想遠離爆炸點。
“火槍兵,全體準備,正前方戰馬的肚子,開——火!”劉子云一直堅持到大部分敵軍的騎兵開始轉頭,才終於下達了開火命令。
九十多杆還能發射的火槍,同時噴出了一團白煙。“呯!”天空中的彤雲忽然裂開了一條口子,陽光如閃電一樣,將整個戰場照得通亮。隨即,又快速暗了下去,無邊無際的煙塵和紅霧,將蒙古騎兵們遮掩起來,一邊發射着羽箭,一邊潮水般向紅巾軍的右前方退去!
“轟!”因爲炮手減少,裝填緩慢的緣故。左翼的火炮終於噴出了彈丸,追在騎兵們的身後,將走得最慢的兩個人轟得百孔千瘡。
紅巾軍右翼,徐達和耿再成兩,指揮着一千七百多名輔兵,緩緩地向前推進。誰也不知道他們爲何要這樣做,也看不出這樣做有任何意義。
三百步外,褚布哈的瞳孔猛然縮成了一條直線,“傳令,讓伴格迅速退後,退後。別兜圈子,直接把騎兵帶出來!”
“吹角,吹角,讓騎兵立刻退後。立即退後!”副萬戶鐵金大叫着,一把從親兵手中搶過號角,奮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十幾支號角同時吹響,聲音裡充滿了惶急。正在帶領騎兵準備從戰場左側繞回的伴格愣了愣,本能地舉頭四望。
他看到,一堵移動的長矛之牆緩緩地擋向了他撤退的必經之路上。沒有將去路完全封死,但是如果繼續按照目前的角度跑動的話,身後至少三分之一的戰馬恰好會掛在長矛的尖兒上。紅巾軍變陣了,紅巾軍的右翼方陣,居然在向前推進的同時,悄悄地來了個大轉身,就像一隻初次狩獵的乳虎,藏在樹林中,無聲無息地朝他露出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