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茶盞裡的水很燙,一沾身,就痛得劉基徹底清醒了過來,趕緊抖動袍袖,將衣服上的水漬拂了下去,然後訕笑着向衆人拱手,“劉某剛纔走神,讓諸位見笑了,失禮,失禮。”
“師叔燙得厲害麼,要不要去換一件衣服。”看了一眼劉伯溫發紅的手背,羅本關心地詢問。
“不必,不必,天已經熱起來了,這點兒水漬,片刻就能幹掉。”劉基心中尷尬異常,臉上卻依舊裝作雲淡風輕模樣,笑着搖頭拒絕。
心神失守,剛纔絕對是心神失守,想自己劉某人枉讀了半輩子聖賢書,還在宦海沉浮了那麼多年,居然被自家師兄的幾句話,就差一點兒破去心防,這怎麼可以忍受,,劉某肩上承擔的,可是天下士紳百年命運,而施耐庵和羅本等人,所圖不過一己之私。
想到這兒,劉伯溫臉上迅速又露出了幾分堅毅之色,想裡想,搖着頭道,“劉某孤陋,竟不知道占城之米價如此便宜,慚愧,慚愧。”
“伯溫不必自謙,我等也是剛剛知道,天下居然還有能種三季稻米的地方。”不忍看到自家師弟太過難堪,施耐庵笑着迴應,“好了,不說這些了,咱們今天先吃飯,等改天有了時間,師兄再帶你到四下轉轉,屆時你就知道,咱們淮揚,到底和其他地方有什麼不同了。”
說着話,他一邊用目光不停地向朱重九請求,希望大總管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計較劉基剛纔的無禮,再給自己留一些時間,以便將劉基招入淮安軍旗下。
朱重九心裡雖然也對劉伯溫的表現非常失望,但想到此人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縱使於經濟方面能力有所欠缺,其他方面卻未必太差,便笑了笑,輕輕點頭。
“吃飯,吃飯,說了這麼久,老夫也有些餓了。”祿鯤最爲清楚淮揚這邊人才匱乏的現狀,笑呵呵地轉換話題。
“聽您老這麼說,我等的確覺得肚子裡空得緊,想必是茶水喝得太多,洗去了腸胃中的油脂。”宋克、章溢二人也鬆了口氣,笑着幫腔。
徐洪三給樓梯上警戒的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跑去廚房通知上菜,須臾之後,廚師最拿手的菜餚便流水般端了上來,着實是色香味俱全,不負盛名。
然而此時此刻,劉基哪裡還有心情品味淮揚菜的好壞,心中不停地盤算着,如何才能再尋找到一個新的切入點,好將先前的話題繼續下去,進而說服朱重九,讓他放棄目前在淮揚各地所推行的那種“攤賦入畝”和“士紳一體化納糧”等諸多“苛政”,將淮安軍徹底引領到正途上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成魔”的邪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遠。
不是劉基有多冥頑不靈,而是他看問題的目光,遠比施耐庵、羅本等人深邃,後者只看到了淮揚大總管府所表現出來勃勃生機,但是他,卻看到了淮揚三地目前所推行的這一套,徹底違反了幾千年來“君王與士紳共治天下”的秩序倫常。
那可是連蒙古人都不敢打碎的東西,哪怕是伯顏當年南征,殺得江左伏屍百萬,到最後,依舊要承認塢主、堡主們的特權,才終於能夠讓南方平靜下來,而朱重九仗着自己有幾分武力,就倒行逆施,真正的有識之士怎能忍得,作爲士紳中的菁華,劉基發自本能地就要站出來去阻止這一變化的發生,並且自認爲站在了道義的制高點上,雖千萬人吾往矣。
“師弟,多吃些魚,這淮白魚,過了江之後,可是很難見到。”看出來劉基心事重重,施耐庵替他夾了塊魚肉,殷切相勸。
他家裡原本也有一些田產,但是因爲寫書犯了忌,需要上下打點,這些年下來,早就“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絲毫感覺不到劉基的切膚之痛,反倒認爲自家師弟今天的做派實在過於魯莽古怪,有點兒對不起往日所負的盛名,更對不起自家主公的折節相待之恩。
“魚,固然是吾所欲也。”劉基正愁找不到說話的由頭,眼前靈光一閃,立刻拍打着桌案感慨,“然想到今後天下就要流血漂杵,劉某便食不甘味。”
“師弟這話何意。”施耐庵的笑容一僵,夾菜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當中,“莫非師弟以爲,我等不動刀兵,蒙古人就會自行退往塞外麼。”
“非也,古來胡人無百年之運。”劉基笑了笑,輕輕搖頭,“而蒙古人入主中原已經七十餘載,氣數當盡,十年之內,即便大總管不誓師北伐,也會有其他人傳檄天下,號令羣雄奮起,光復漢家河山。”
“呵呵。”羅本舉着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搖頭不語,實在不想跟劉師叔浪費脣舌了,十年之內,傳檄天下,沒有淮揚軍參與,羣雄連像樣的兵器和鎧甲都造不出來,誰還好意思腆着臉去號令羣雄。
章溢和宋克兩人先前跟劉伯溫曾經爭論過,知道他接下來一定會想方設法將話頭引向大總管府的施政綱領上,便雙雙放下的筷子,豎起耳朵聽施耐庵如何迴應。
果然,施耐庵立刻着了劉基的道,放下筷子,高興地舉起酒盞,“除了我家主公,還有誰擔當起如此大任,,伯溫,你既知道朝廷那邊氣數已盡,何不就此留在揚州,咱們師兄弟一道,輔佐主公重整華夏,再現漢唐盛世。”
他是真心欣賞自家師弟劉基的才華,所以竭盡全力想將對方拉入淮揚大總管幕府,也相信自家主公得到了劉基的輔佐之後,能夠肋生雲霓,化蛟爲龍,誰料劉基心中所想,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笑了笑,搖着頭說道:“若論兵鋒之銳,天下羣雄,誰也比不上淮揚,然吾輩欲重現漢唐盛世,卻不可一味地仰仗兵鋒,否則,縱使驅逐了蒙元,也不過是以暴易暴而已,頂多是秦皇之業,照着大漢四百年盛世相去甚遠。”
“啪。”羅本將酒盞往桌案上一頓,怒容滿面,“夠了,伯溫,我家主公以禮相待,你不願留下也就罷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惡言。”
罵過了劉基,又迅速站起身,衝着朱重九深深俯首,“主公,本有眼無珠,引薦了一個狂夫來,請主公責罰。
“他是他,你是你,何必混爲一談。”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擺手,“清源,稍安勿躁,且聽青田先生把話說完,朱某在這裡到底有哪裡做得不對,怎麼就成了第二個秦始皇了。”、
“嘩啦”,沒等羅本接口,周圍的侍衛們,全都將手按在了刀柄上,對着劉基怒目而視。
他們讀書少,先前沒聽明白劉基在說什麼,到了此刻,才知道原來這個膽大狂徒,居然將自家主公比作了千古第一暴君秦始皇,這讓一羣直心腸的漢子如何忍得,當即,就準備一擁而上,將膽大包天的狂徒推出樓去碎屍萬段。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衆侍衛一眼,大聲喝令,“咱們這裡,什麼時候不準別人說話了,他說他的,咱們自己做咱們的,哪有聽了剌剌蠱叫,就不種莊稼的道理,。”
“哼。”徐洪三等人狠狠瞪了劉基兩眼,緩步退到了牆邊。
“子安不必擔心,朱某不會聽了兩句逆耳的話,就拿你師弟怎麼樣。”斥退了一衆侍衛,朱重九又將目光轉向倉惶站起來的施耐庵,笑着承諾。
“多謝主公寬宏。”施耐庵嘆了口氣,紅着臉重新坐下,心中卻後悔得只冒苦水,“施彥端啊,施彥端,沒事兒你招惹劉伯溫幹什麼,這下好了,非但沒讓此人留下來,反而影響了羅清源的前程。”
“青田先生有話請直說,不必學那三國禰衡,朱某不會做那江夏黃祖,也不屑去做曹操和劉表。”朱重九又笑了笑,衝着劉伯溫輕輕點頭。
若說肚子裡一點兒火氣沒有,那是自欺欺人,但想到劉伯溫在另一個時空中的赫赫威名,朱重九就不願意對此人過分苛責,畢竟,這是輔佐朱元璋驅逐韃虜的一代名臣,自己連張士誠、朱元璋都沒碰一下,又何必讓此人死在揚州。
劉基也知道自己剛纔的比方犯了衆怒,站起身來,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劉某心直口快,如有得罪之處,這廂先賠罪了。”
“哼。”除了朱重九和施耐庵兩個之外,其餘衆人皆把頭轉開,不願意再聽他囉嗦。
劉伯溫既然敢開這個頭,心中早把個人的生死榮辱置之度外,稍微斟酌了一下,繼續侃侃而談,“諸公皆爲飽學之士,可知道大漢爲何有四百年江山,而大秦奮六世之餘烈,終於一統天下,爲何卻二世而斬。”
“嗤。”衆人鼻子中噴出一股冷氣,依舊不願意接劉伯溫的茬,放馬後炮誰不會啊,光是秦朝兩代而亡的緣由,前人就寫過幾百篇策論,每一篇聽起來都非常有道理,每一篇與另外一篇都不盡相同。
劉伯溫卻不怕衆人的冷落,頓了頓,繼續說道,“漢初,高祖有白登之辱,文景之時,百姓雖然生活安定,朝廷對匈奴卻無可奈何,到了漢武即位,用董聖之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纔打得匈奴落荒而逃,數百年不敢生南下之念,我漢人頭上,纔有了一個“漢”字,才能重新傲視四夷。”
“而大秦,以武力得天下,以軍法治天下,焚書坑儒,重軍功而輕士人,故其興雖迅,其亡亦乎,大總管能制萬夫莫當之器,能領上下同心之軍,何不早定方略,以謀大漢四百年之基,反倒效仿那嬴秦,處處以軍功爲先,又推行什麼“四民平等”,亂華夏千年綱常,,以大總管天縱之才,劉某不憂大總管不能重整山河,劉某所憂的是,一旦大總管百年之後,這剛剛安定下來的河山,又要面臨一場腥風血雨。”
“嘶,,。”祿鯤、施耐庵和羅本等人,齊齊倒吸冷氣,他們都一味地相信,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淮安軍一統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卻誰也沒來得及考慮,一統天下之後,淮陽系接下來該怎麼辦,而劉伯溫的話,也非危言聳聽,畢竟兩漢維持了四百二十餘年,而秦朝,只維持了十四年,就被項羽付之一炬。
類似的話,章溢和宋克二人先前已經聽劉伯溫說過一次,所以他們兩個倒不像其他人那樣震驚,但是,他們二人,卻也將目光轉向了朱重九,希望從自家新投奔的主公嘴裡,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畢竟,如果有可能的話,誰都希望將富貴榮華傳給子孫,而不是像秦朝那樣,連兩代都沒維持到,功臣勳貴的子孫後代們就全成了楚霸王的刀下鬼。
“來,大夥繼續喝酒。”在衆人殷切的目光中,朱重九卻變得有些意興闌珊,舉起面前酒盞,向大夥發出邀請,“青田先生難得來我揚州一趟,大夥不妨跟他好好跟他喝幾杯。”
“飲盛。”羅本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帶頭附和朱重九的提議。
道不同不相爲謀,你劉基既然不看好淮揚大總管府的前程,大夥也不用把你當作寶,誰笑到最後,大夥用事實來說話就是,沒必要現在對着窗戶外的冷風逞什麼口舌之利。
“飲盛,師弟,你難得來一次,大夥今天好好喝一場,不醉不歸。”施耐庵也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舉起酒盞,很顯然,自家主公跟自家師弟話不投機,就此結個善緣算了,今後也能再相見,沒必要在爭執下去,弄到最後誰都不好收場。
劉伯溫等了半晌,得不到朱重九的迴應,也只好舉杯喝酒,“大總管不願聽劉某囉嗦,劉某也不強求,此酒,祝大總管武運長盛不衰,來,飲盛。”
“飲盛。”衆人紛紛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