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朱屠戶要來江寧,。”老儒鄭玉手一哆嗦,將正梳理着的鬍子硬生生扯下了一大綹。
這個消息,來得可真不是時候,本月初,他懷着必須流血之心,糾集起一大羣志同道合者,準備在觀星臺落成之日,跟朱屠戶以死相拼,結果原本定在五月十五落成的觀星臺,提前七八天就落成了,原本謠傳要登臺祭天的朱屠戶,根本就沒露面兒,讓他的諸多準備全都砸在了空處,足足在牀榻趴了三天,才勉強緩過這口元氣來。
緊跟着,星圖的現世,又給了他當頭一棒,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熱血,準備在朱屠戶拿星圖做文章打壓儒學時,再死一回,然而朱屠戶卻偏偏放棄了那個可以將儒學逼入絕境的大好機會,直接讓岳父祿鯤出馬,來了各復古棄今,這令他的第二次努力,又失去了目標,老腰處到現在還疼得厲害。
如今,鄭玉心裡已經起了放棄的打算,朱屠戶偏偏在這當口又移駕江南了,這不是明擺着禍害人麼,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即便登到高處,拼命扯開嗓子呼朋引伴,還有幾人有力氣響應,
“什麼,朱,朱八十一要來江南。”同一時間,同樣被嚇了一跳的,還有吳王張士誠,自打幾個月前受泉州蒲家教唆,發誓與淮陽大總管府割席斷交之後,他就一天都沒睡安穩過,只要閉上眼睛,就會夢見淮安軍打了家門口,而自己這邊,卻要兵沒兵,要武器沒武器,只能伸長了脖子引頸就戮。
爲了平息朱重九的怒火,張士誠甚至在得知蒙元朝廷根本不想發兵南下的消息後,立刻就派出船隊,白送了十萬石糧食去揚州,並且讓親弟弟張九六當使者和人質,主動向朱重九認錯,請大總管看在自己以前籌集糧草有功的份上,饒恕自己這一回,如果雙方能重歸於好,自己情願放棄吳王的尊號,繼續奉朱重九爲主,並且每年白送二十萬石糧食給淮揚。
然而讓張士誠鬱悶的是,朱重九收下了他的糧食,卻沒有見他的弟弟張九六,只是派人說了一句“好自爲之”,就命令後者隨着空船返回,結果一直到現在,張士誠也沒弄明白“好自爲之”是什麼意思,既不敢關閉邊境,禁止雙方百姓和商隊往返,又唯恐稍不留神,朱總管就像當年奇襲淮安一樣,忽然就殺到蘇州城下來。
“哥,要我說,你還是親自去一趟江寧算了,趁着朱八十一還沒來得及動手。”張九六在整個吳王府中,算是僅有的幾個能勸得動張士誠,並且頗具膽識的,猶豫了片刻,低聲進諫,“我上次雖然沒見到他,但是能感覺到,他非常生氣,但是他這個人有些過於婦人之仁,只要咱們姿態做得足,他即便肚子裡再不痛快,在蒙元朝廷沒垮臺之前,也未必會對江湖同道下狠手。”
“主公,齊公所言甚是,當年漢高祖曾經屈膝侍楚,唐高祖曾經拜李密爲兄,此皆能忍一時之辱者,卻終得定鼎九州。”參政楊璉素得張士誠信任,也走上前,低聲勸說,“主公若是不想讓生靈塗炭,何不暫且效仿漢高唐祖,暫且忍讓,以圖將來,。”
“你們兩個能確定,朱八十一,不是真的去看他的什麼觀星臺和星圖,而是爲了我而來。”張士誠雖然稱王之後日漸剛愎,聽了自己弟弟和楊璉的話,卻也有些猶豫,皺了皺眉頭,低聲詢問。
“這個”被他封爲齊國公張九六和參政楊璉二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纔好,斟酌了好半晌,才陸續喃喃說道:“哥,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聽說這次南下,他把王克柔留在了揚州,把劉子云、胡大海兩個都帶上了,再加上原本駐紮在江南的徐達,淮安最初的五軍,已經來了三個。”
“朱重九素來不敬神佛,連淮揚境內的寺田,都沒收了分給百姓耕種,害得佛、道、十字、天方諸教和明教,提起他來都咬牙切齒,怎,怎麼可能突然改了性子,爲觀看天上的星斗就跑一趟江南,。”
“嘶,,。”張士誠聽了,心裡頭更加猶豫,以他對朱重九性格的瞭解,也許搶先一步親自登門負荊請罪,的確是解決危機的最佳選擇,但人心這東西最靠不住,萬一朱重九改了性子,翻臉把自己給扣下呢,豈不是等同於自己把吳越這片膏腴之地,主動送到了他的嘴巴上,這可是年餘糧食百萬石,厘金百萬貫好地方,不算鹽稅的話,連當年的高郵和揚州都未必比得上。
可硬拖着不去的話,萬一兩家真打起來,自己麾下雖然也有幾十餘萬兵馬,卻未必能頂得住淮安三個軍團的傾力一擊,除非,除非自己能得到福漳蒲家和蒙元江西行省的全力支持。
想到這兒,張士誠心裡猛地一熱,咬了咬牙,低聲跟手下人商量道:“素聞泉州蒲家麾下,有一支亦思巴奚兵,頗爲善戰,若是我出一筆重金,請其來援的話”
“大哥。”
“主公。”
“主公三思。”
衆人被嚇了一大跳,趕緊紛紛開口勸阻,“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初趙氏待那蒲家何等之厚,但元兵南下,蒲壽庚卻立刻將泉州城內所有支持趙宋者斬殺殆盡,如今淮安軍兵力遠強於我,萬一那蒲家再來一次臨陣倒戈,我等必死無葬身之地。”
“不至於吧。”張士誠聽得直皺眉,看了大夥一樣,聲音裡頭帶上了幾分失望,“那徐達,前幾天不是剛剛把黃山盜的老巢給端了麼,據孤所知,那黃山盜,可就是一羣大食教徒,亦思巴奚兵也是大食人,跟淮安勢必不共戴天。”
“可蒲家從始至終,也沒派一兵一卒北上救援黃山盜。”參政楊璉想都不想,根據實際情況力爭。
“中間不是隔着一個江西行省,道路太遠麼。”張士誠聽得沮喪,看了楊璉一眼,不高興地補充。
楊璉沒看清楚他的臉色,繼續低聲爭辯,“當時主公已經與蒲家有了密約,蒲家如果想去支持黃山盜的話,完全可以跟主公借路。”
“是啊,大哥,即便蒲家當初來不及派兵,至少也該給黃山盜一切糧餉方面的支持,但從始至終,蒲家卻是一毛不拔。”張九六怕自家哥哥怪罪楊璉,接過話頭,主動替後者遮風擋雨。
“嘶,,。”張士誠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再度皺眉沉思,如果以黃山盜爲先例的話,蒲家的確靠不住,而淮安軍要是真的打過來,江西行省的元兵,估計也會選擇隔岸觀火,那樣的話,自己記得憑着麾下這三十萬兵馬,去對抗淮安軍的三個軍團
“不可能。”猛然間,他又笑着搖頭,“朱八十一那廝素來謹慎,不可能把三個軍團全都派過來,如果來得只是胡大海和劉子云,或者徐達和胡大海,咱們未必不能與其一決雌雄。”
“不可。”
“主公三思。”
衆文武聽到這話,又紛紛開口勸阻,“我大吳立國時間太短,將士未經訓練,不堪惡戰啊。”
“主公,我軍火器大部分購自淮揚,這兩年雖然不遺餘力仿造,所得卻始終不如淮揚那邊精良,真的戰端一起,很快火炮和炮彈就將供應不上。”
“杭州靠海,平江臨湖,萬一朱屠戶的船隊傾巢而來,我大吳水師,未必抵擋得住。”
“主公,那朱屠戶素來守信,高郵之約尚未到期,主公前次只是口頭與他交惡,卻未曾向北派一兵一卒,如今只要肯忍辱負重的話,他沒理由待主公過分苛刻。”
“是啊,連朱重八派人偷他的造炮之術,他都沒翻臉,怎麼可能厚此薄彼。”
話裡話外,竟無一句看好己方,把個張士誠氣得兩眼發黑,頭皮發乍,猛然間看到自己的弟弟張九六正在跟楊璉低聲耳語,心中頓時“雪亮”,狠狠一拍桌案,長身而起:“啪!住口,爾等既然不願意打,張某就走一趟便是,只是張某不在之時,何人主持朝政。”
剎那間,衆文武嚇得閉上嘴巴,輕易不敢再多吭氣,只有參政楊璉,猶豫了一下,躬身行禮,“主公,微臣以爲,齊公賢,可監國,如此,萬一朱屠戶對主公不利,只要齊公不降,主公就無性命之憂。”
“哈哈哈。”張士誠聞聽,忍不住仰起頭,對天大笑,“我說爾等今天衆口一詞,勸孤去負荊請罪呢,原來爾等早就商量好了,要另立賢能,也罷,九六,哥哥今天就成全你,這吳越之地,全歸你了。”
說罷,擡手抹了一把眼淚,摘下冠冕,就往張九六懷裡塞,嚇得齊公張九六臉色發白,嘴脣發烏,趕緊後退幾步,雙膝跪倒:“大哥,我什麼樣子,你還不知道麼,我,我寧願現在就死,也不願意咱們兄弟之間互相生疑,大哥,你說戰,戰就是,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這就去校場點兵,先去替大哥死守國門。”
說着話,趴下去,用力叩頭,“咚咚咚,咚咚咚。”三兩下,就將額角磕出了血來。
張士誠見此,心裡頓時好生後悔,趕緊戴上吳王冠冕,雙手抱住自家親弟弟的肩膀,“九六,九六,別磕了,哥信你,哥信你還不成麼,哥剛纔是說了一句氣話,你別往心裡頭去,別往心裡頭去。”
“嗚嗚,。”張九六這才終於緩過氣來,雙手掩面,放聲大哭。
張士誠聽了,又羞又噪,轉過頭,衝着衆文武厲聲斷喝,“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去籌集糧草,準備迎擊朱賊,張某養爾等三年,到頭來居然無一人敢言戰,早知如此,張某養爾等何用,還不如最初就乖乖待在朱屠戶手下,好歹也能混個開國功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