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匕現(下)

“啥?吳公他老人家要來江寧?那咱可得好好給他磕個頭去!”與腐儒鄭玉和諸侯張士誠的反應不同,江寧城內外的市井小民們,卻個個滿懷欣喜。

他們不在乎什麼天命綱常,也不在乎什麼正朔反朔,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全家人吃上兩頓飽飯,睡一晚上安生覺。

毫無疑問,淮揚大總管府,盡最大可能地保證了他們這種簡單的要求。從去年揮師過江到現在,始終穩紮穩打,將元軍和各路“義兵”逼得節節敗退,整個戰場從沒出現過兩方拉鋸現象。而新來的淮揚官吏,則在軍隊的支持下,將蒙元貴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場,重新變爲農田分給了百姓。並且強逼着地方士紳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糧納賦,攤丁入畝。

除了出動軍隊和官府之外,淮揚商號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復的土地上,大肆擴張。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網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設起大大小小的貨運碼頭,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車,將羊毛、棉花、蠶絲、麻絲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紡成紗,然後再織成各種各樣的面料,裝上貨船,銷往長江和運河兩岸所有願意接受貨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貨船,甚至能直接從揚子江入海,然後前往泉州、福州、廣州等地,給商家換回大把的金銀。

商人逐利,賺到了錢之後,就想賺得更多。而想多賺錢,就得請更多的人工,買更多的原料。於是乎,長期以來被蒙元官府刻意壓制着的民間活力,在過去一年內得到了極大的釋放。新開的店鋪鱗次節比,各行各業都迅速恢復了生機。

家裡有了隔夜糧,兜裡有了隔夜錢,百姓們當然不願意再去過那種飢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讓他們永遠保住眼前安穩生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淮揚大總管府永遠佔據這裡,永遠不再離開。

所以,無論幾個月來儒林如何鬧騰,市井小民們,卻極少有人跟着他們瞎起鬨,偶爾一兩個與常小二類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長一頓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沒事兒跟在傻子身後揚什麼土?人家跟吳公做對,圖得是不繳糧納稅!你圖個屁?有好處也輪不到你頭上!野菜餑餑還沒吃夠麼?還是你天生就是賤骨頭?!”

“你這老漢,怎麼說話呢?”書生們當然不肯讓追隨者離開,拉着家長的衣袖理論。卻被後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齜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別拉着我家孩子。誰缺心眼兒啊,任由你拿在手裡當燒火棍使?!”

罵罷,押着自己兒孫回家,禁止再離開家門半步。直到聽聞淮揚大總管的車駕已經到了江寧城門口兒,才解除了禁令,換上了乾淨衣服,拉着全家老少到街頭上去拜謝恩公。

雖然明知道在幾萬乃至幾十萬張面孔裡頭,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記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舊願意遠遠地去拜上一拜。不爲別的,就爲了讓老天爺看見,民心到底在哪一邊。並不是誰嚷嚷的聲音高誰就佔理兒,大多數人平時都不說話,可是個個心裡頭都有一杆稱。

所以當朱重九的車駕進入江寧城的時候,道路兩邊,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髮蒼蒼的宿老跪在香案後,嘴脣顫抖着,不停地禱告膜拜。年青力壯的小夥子們則高高地舉着瓜果籃子,不停地向騎在馬上的士兵發出邀請,“軍爺,您嚐嚐這個,我家裡種的,新鮮!”

“軍爺,嚐嚐我家的蘋果。順便給吳公他老人家也帶幾個。今天早晨剛摘下來的,還帶着露水氣呢!”

“軍爺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個。嚐嚐吧,嚐嚐咱們江寧人的一片心意!”

“軍爺,吳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輛車上啊。他能看見我們嗎?”

無論是詢問的,還是祈求的。騎在馬上的近衛旅兵卒,都一概不予迴應。他們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騎,彼此拉開距離,橫成排,豎成線,爲隊伍中央的馬車提供保護。而站在道路兩邊的黑衣城管,則手拉起手,一邊盡力限制人羣朝道路中央擠,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嚷,“讓一讓,老少爺們兒,都讓一讓。讓大總管的馬車先過去。別擠了,你們的心意,大總管已經看到了,再擠,就要被馬給踩到了!”

“不要擠,不要擠!大總管舟車勞頓,大夥別給他老人家添亂!”

“各位父老鄉親,你們的心意,大總管說他領了,拜領了!”

“大總管威武!”

“大總管公侯萬代!”

“大總管早日一統天下!”

百姓們,則一邊努力控制着身體別往馬蹄子下衝,一邊以歡呼聲迴應。霎那間,整個城市裡人聲鼎沸。

“呸,收買人心!”站在路邊二樓包間裡的老儒鄭玉等人聽了,臉色不覺又開始發黑。想要張口唱上幾句反調,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徹底被周圍的歡呼所吞沒,根本不可能傳進車隊裡。

“狂妄!”無法表達自己的抗議,又不屑跟草民們擠做一堆兒。老儒鄭玉氣得低聲唾罵,“秦始皇當年封禪泰山,也不過如此。轉眼就有義士出,擊其於搏浪沙中!”

“師山先生所言極是!漢初之時,高祖出巡,駕車之馬亦不敢用純色。這朱屠戶才得彈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寶馬拉車,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湊到窗口處,咬牙切齒地數落。

“依老夫之見,其早晚必步陳勝、吳廣之後塵!”

“小富則安,豈能成就大業!”

屋子裡,僅剩的七名儒林“翹楚”,紛紛開口詛咒。巴不得樓下立刻就跳出一個拎着鐵錘的壯士,對着朱屠戶的馬車傾力一擊。

而他們各自麾下的僕人們,則擠在另外一扇臨街的窗口旁。滿臉羨慕地看着一隊隊騎兵保護着數輛馬車緩緩從街頭走過。

天氣有點兒熱,所以騎兵們身上穿得全是無臂的胸甲,護腿甲也僅僅到膝。其餘部分,則以透氣的銀絲甲編織覆蓋。這令他們顯得更加英俊偉岸,卻又不顯死板。一個個好像天神下凡般,從頭到腳透着高貴和威嚴。

六百多名騎着高頭大馬的騎兵隊伍中間,是十輛乾淨整潔的四輪馬車。每輛車的車廂都塗成了暗藍色,被天空中的陽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拉車的弩馬,則全都是淺栗色,從第一輛到最後一輛,所有馬匹個頭都同樣高矮。釘了鐵掌的馬蹄,整齊劃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斷濺起閃亮的火星,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閃得人心裡直癢癢。

“勞民傷財,勞民傷財!”老儒鄭玉的聲音,從另外一個窗口再度響起,裡頭帶着深深的羨慕與不甘。

“沐猴而冠,再怎麼收拾打扮,他也終究是個屠戶!”老儒王翰在旁邊憤憤不平的附和。

他們兩個都做過大元朝的官,知道那些駑馬的珍貴。按照大食商人說法,純栗色的駑馬,乃大食那邊專門爲王族而培育。非但賣相好,性情溫順,還足夠聰明。根本不需要車伕太耗費心思,就能將馬車以最平穩速度拉着走。

像這樣的純血挽馬,每一匹拉到市面上,都能換戰馬五匹以上。大元這邊,也就是大都和泉州一帶的官衙用得起,其他地方,即便是知府和各路的達魯花赤,也是想都不用去想。

“師山先生,我等何時下去?”與鄭玉和王翰兩人不同,伯顏守中沒心思指責朱屠戶的奢靡,而是走到二人身邊,以非常迫切的聲音催促。

“有幾分把握靠近車隊?”老儒鄭玉打了個哆嗦,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不清楚!”伯顏手中想了想,肅然搖頭。“下面人太多,只能讓家奴們先去擠一下,然後咱們接着往裡衝。左近只是爲了表明我等志向,只要被那朱屠戶和周圍的百姓們看見了,就已經足夠!”

“就,就怕擠不進去,我等,我等力量太,終究還是太單薄了!”老儒王翰哆嗦着,臉色瞬間變得雪一般白。

以血相諫,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並且各自於心中,也曾經演練過了無數次。峨冠博帶,數千士子迎着朱屠戶的利刃,慨然赴死。而周圍的愚民們,則被大夥的熱血喚醒,一個個頂禮膜拜......

只是,今天到場的人,與設想中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僕,都不及預期的百分之一。這點數量,恐怕沒等靠近朱屠戶的馬車,就被那羣黑衣人給殺得潰不成軍。就像雞蛋投入的汪洋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來!

“再,再等等。鄭某,鄭某並非臨難惜身,而是,而是時機,時機還不妥當!”老儒鄭玉心裡的想法與王翰差不多。聽後者說得有氣無力,便結結巴巴地補充。

“嗯?!”伯顏守中的臉色迅速變冷,皺了皺眉,咆哮般說道,“爾等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天下儒林,都跟着朱賊去復古麼?那我等的血,還有什麼意義?你們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帶着僮僕先走一步。明年此時,還請諸君到伯顏墳頭告知結果!”

說罷,衝着鄭玉等人撇了撇嘴,轉身就要往樓下走。其他幾個儒林翹楚見此,一個個羞得面紅耳赤,進退兩難。正猶豫着是不是拉伯顏守中一把的時候,忽然間,就聽到窗口的僮僕們大聲喊道:“看,快看,有人攔車喊冤!”

“麻煩了,這下麻煩大了。看那朱屠戶接還是不接!”

“娘們,還是個娘們!這小娘皮,膽子真夠大,差點就被馬車給撞死!”

“豈止膽子大,時機選得也好。就趁着黑衣人一轉身的功夫就衝進去了!”

“看那朱屠戶怎麼辦!”

“看那朱屠戶敢不敢接狀子!”

衆人聞聽,立刻就就找到了理由。快走幾步,拉住伯顏手中,帶着後者一併撲向窗口,“先稍安勿躁,看那朱屠戶的馬車到底停不停下來!”

只見原本在道路兩旁維持秩序的黑衣人,紛紛撲過去幾個,架起攔車喊冤的女子,拔腿就走。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雙腿拖在地面上,奮力掙扎。仰起的嘴巴在半空中開開合合,分明是在大聲喊冤。

忽然間,幾個黑衣人停住了腳步,將女子緩緩放下。

緊跟着,最前面的那輛馬車的車門就被人從裡邊拉開,一個鐵塔般的黑臉絡腮鬍子,一個黃臉壯漢和另外一個古銅色臉膛沒有留鬍鬚,身軀和黑臉絡腮鬍子一樣魁梧的年青人相繼跳下了馬車。

“是姓胡的叛賊、徐車伕和朱屠戶!”另外一扇窗口,儒生的奴僕們低聲竊竊私語,目光裡閃爍着複雜的崇拜。

老儒鄭玉、王翰還有儒林翹楚伯顏守中三個,則呆立於窗口,牙齒不停地上下撞擊。第二軍團都指揮使胡大海、近衛旅長徐洪三和淮揚大總管朱重九,三個大夥每每提起來就罵不絕口的傢伙,如今就在他們腳下不遠處的街道上,伸手可及。

只要他們縱身朝外一躍,絕對能將熱血濺在三人的臉上。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幾個卻誰都失去了動彈能力,只是擠在窗口,聽着自己的牙關不斷打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片牙齒撞擊聲中,老儒鄭玉看見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圍的百姓則像泥塑木雕般個個呆立在那裡,不敢稍微移動一下脖頸。胡大海問了幾句話,那個女子回了幾句,但周圍的喊聲太嘈雜,鄭玉努力聽,卻什麼都沒聽見。隨即,他看到朱屠戶上前半步,試圖從地上攙扶起那個喊冤的女子,或者接過她的訴狀,緊跟着,他就看到有寒光一閃——“啊——!”鄭玉、伯顏守中、王翰三人齊聲驚呼。眼睜睜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戶的小腹。然後,就看見胡大海奮力推開了朱屠戶,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刀光。朱屠戶則飛起一腳,將刺客踢上了天空。

呼——!不知爲什麼,鄭玉覺得自己緊緊提在嗓子眼的心臟,迅速回落。絲毫不爲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卻覺得肩頭如釋重負。

“小心頭上窗口!”緊跟着,他又聽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聲大喊。隨即,對面的窗口火光閃爍,“呯!呯!呯!”數聲火銃接連響起。胡大海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朱屠戶,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紅煙。朱屠戶試圖抱住胡大海,徐洪三試圖擋在朱屠戶身前,周圍的士兵主動衝過去,排成人牆,而對面窗口的火銃聲,卻彷彿有魔鬼相助般,絡繹不絕。

朱屠戶胸口處也飄起了紅煙,與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衛旅的士兵們發了瘋般用身體將朱屠戶、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擋在了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戰馬,衝着對面的窗口舉起了火槍,“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射擊聲響成了一片。

周圍的百姓慘叫着跑動,更多的士兵衝過來,將街頭圍城一個大疙瘩。朱屠戶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卜。老儒鄭玉、王翰等人貼着窗口,軟軟栽倒。這一刻,他們從彼此的臉上,沒看到任何喜悅。

第41章 文明(下)第34章 年關(上)第28章 基業(中)第209章 膠着(上)第24章 基業第299章 毒計(下)第59章 暴風雨第292章 國策(下)第42章 鑄錢第76章 時間緊迫第70章 毒牙(下)第13章 英雄不問出身第128章 宿將 VS 乳虎(上)第11章 男兒(上)第27章 天變第45章 小人第63章 後路(中)第38章 轉身(上)第74章 時勢(上)第56章 吳良謀第243章 神秘訪客第51章 後路(中)第40章 國際傭兵第212章 萬人敵(下)第304章 黃河賦(下)第89章 將計就計(上)第8章 暗戰(上)第283章 天算(上)第92章 英雄(上)第96章 斯文掃地第50章 後路第34章 文明(下)第64章 衆生(下)第71章 猶豫(中)第17章 三千城管第251章 帝王心術(下)第108章 燒餅歌第175章 瑣事第6章 彌天大謊第61章 扼殺第82章 長遠問題第53章 破賊(上)第20章 血祭(下)第199章 盟約(上)第12章 移宿(上)第162章 朱重八第135章 獨家買賣第23章 星圖(下一)第202章 華夏(下)第51章 吳家莊第207章 第五軍第124章 徐達第57章 奇謀(上)第169章 昏事第90章 將計就計(中)第4章 哈麻第152章 生意第27章 與子同仇第45章 小人第53章 家國天下(上)第218章 大勝第220章 密謀第144章 新軍第4章 糊弄(中)第253章 朋友第282章 劉伯溫(下)第309章 黃河賦(下)第34章 文明(下)第258章 鏡子(上)第259章 鏡子(下)第304章 黃河賦(下)第169章 昏事第60章 新血(上)第181章 拉朽(上)第36章 後院第258章 鏡子(上)第286章 天算(下一)第10章 赴會(下)第68章 關係(下)第21章 三生第305章 黃河賦(下)第28章 睡醒的河第156章 工業第26章 匕現(中)第259章 鏡子(下)第37章 年關(下)第63章 絕響(下)第75章 黃雀(上)第8章 緩急第59章 暴風雨第82章 華夏通寶第26章 仙家秘法第64章 後路(下)第25章 備考(下)第294章 警訊(中)第206章 羣狼第41章 轉身(下)第189章 彈指第49章 市井(下)第116章 徐州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