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強渡,每人只抱着一段木頭杆子,這簡直就是九死一生的勾當。衆將領聞聽,立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向毛貴的眼神裡再度充滿了欽佩。
那毛貴卻好像根本不知道危險是何物一般,想了想,繼續說道:“此事不需要人多,有我們前軍就足夠了。大總管和諸位哥哥今夜只管休息,明天早晨咱們齊心協力,讓姓祿的狗官知道知道咱們徐州軍的厲害!”
“這.....”芝麻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愣愣地看着毛貴,嘴角上下抽動。半晌,纔將大手用力向下揮了揮,沉聲說道:“好兄弟,你儘管去。做哥哥的明天在對岸等着你!”
“毛貴,需要什麼東西,你儘管說。只要我們能拿得出來的,全都給你!”彭大、魏子喜等人激動地圍上前,願意把自己手中的任何物資與毛貴分享。
“諸位哥哥的好意在下領了!”毛貴笑着拱起手,四下裡做了個羅圈揖。“既然是偷偷地渡河,東西帶多了反而是個累贅。這筆賬先記下來,等明日滅了那姓祿的狗官之後,毛某再派人登門向諸位哥哥討要!”
“你倒是不傻!”衆將鬨笑,挨個走上前,或者在毛貴肩膀上捶打兩下,或者張開雙臂跟他抱一抱,以壯行色。
“我軍中還有些酒水,全拿給你。臨下河前給弟兄們喝上一口,好歹能暖暖身子!”輪到朱八十一,他輕輕在毛貴胸口捶了一下,低聲說道。
這季節雖然已經是春末,黃河水依舊冷得厲害。徐州和蕭縣一帶出生的子弟雖然個個都有一身好水性,但此去泅渡,恐怕也有許多人要活活凍僵在黃河當中。所以只要有可能讓更多的弟兄們平安到達對岸,朱八十一寧願傾盡自己所有。
前軍都督毛貴聽到了,立刻將手伸過來,在朱八十一肩膀上摟了一下,笑呵呵地說道:“那敢情是好,我麾下許多弟兄就好這一口。回頭我就派人去拿,有多少我都包了!”
“我那也有!”
“我那有茱萸和生薑!”
“不勞哥哥去取,我回頭找人給你送過去!”
其他將領得到提醒,也紛紛開口表態。願意盡最大努力爲毛貴提供支持。
“你走的時候,跟大總管約個時間。差不多你那邊開始泅渡時,我派人在這裡也發起佯攻。一則吸引逯某人的注意力,免得他發現了你。二來,也能疲他的兵,讓他的人明天早晨提不起精神!”長史趙君用心思最細,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就開始着手完善整個渡河計劃。
“我去,打勝仗俺老彭未必會,糊弄一下那姓祿的,總不至幹得太差!”右軍都督彭大立刻走上前,甕聲甕氣地說道。
“俺們,俺們風字營一直閒着。俺們風字營願意替毛都督分憂!”風字營新任統領魏子喜也走上前,主動請纓。
“都不用,趙某親自去。你們大夥都休息!養精蓄銳!明天一早,跟姓祿的狗官決戰!”趙君用搖了搖頭,決定親自動手佈置疑兵。
看衆人臉上都寫滿了失望,他想了想,繼續說道:“諸位要是有心,就把各自麾下最精銳的弟兄連夜挑出來。河上的浮橋太窄,所以明天第一波過河的人,必須是精銳中的精銳。一定要扛得住祿某人的狂攻,給後續的弟兄砍出一塊過河的空間。如此,才能與毛兄弟配合到一處,打姓祿的一個措手不及!”
“那.....”衆人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卻非常不甘心。嘴脣濡囁着,遲遲不願意領命。
芝麻李見了,便又揮了一下胳膊,大聲說道:“軍師說得對,咱們的力量要留在明天早上。馬上散了,給我回去挑人、睡覺。明天早晨辰時,每個人帶着五百精銳,給老子去浮橋那集合。老子衝第一波,其他人,按照左軍,右軍,中軍和山、火、林、風這個次序,依次往對岸衝!”
“是!”衆將答應着,躬身領命。然後又依次走上前跟毛貴抱了抱,快速退下去做臨戰前的準備。每個人心中都暗暗發誓,決不讓前軍兄弟的性命白白犧牲掉。
朱八十一也跟着大夥一道出了中軍帳,回到自家的左軍營地之後,命令戰兵立刻解散,各自回帳篷養精蓄銳。而他自己,卻躺在羊皮鋪成的臨時牀榻上,輾轉反側。
他有個兄弟叫毛貴,爲了給大夥創造過橋機會,連夜帶領手下弟兄泅渡黃河去了。他有個兄弟叫芝麻李,明天過橋時,會帶領親兵衝在最前方。他還有個兄弟叫做彭大,平素話不多,卻願意爲了朋友兩肋插刀。他還有個兄弟叫趙君用,小心眼,愛算計,今夜卻要帶着麾下弟兄在浮橋上折騰一整夜,只爲讓大夥都能睡個安穩覺,明天早上打仗時能鼓足了精神。
而他,卻在縱容自己的屬下,悄悄地算計這些人,利用這些人。芝麻李派左軍在攻略碭山、虞城和下邑等地,明顯與蘇先生當日的建議有着驚人的巧合。要說蘇先生在這裡邊沒起到任何作用,朱八十一打死也不敢相信。雖然,他到現在也沒琢磨明白,蘇先生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
“上次我拒絕蘇先生的提議時,態度就該更堅決一些!”想到當日的情景,他心裡愈發覺得不舒服。當日他肯定沒有答應蘇先生和於司倉的提議,但若說當日他沒有動心,他自己都覺得臉紅。獨立門戶的誘惑是實實在在的,左軍與徐州紅巾這個大家庭的疏離感,也是實實在在的。這種感覺,其實不光蘇先生、於司倉等人有。即便是朱八十一自己,也同樣能清清楚楚地意識得到。
特別是在武器配備和軍容軍紀兩方面,雙方之間的距離一直在逐漸拉大,而不是慢慢縮短。就像兩列並頭而行的馬車,一個已經換上了全鋼的車輪和車軸,另外一個卻保持這木頭與鉚釘的古樸,這兩者之間,能長久地齊頭並進下去,纔怪。
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就覺得自己從牀榻上飄了起來。飄飄蕩蕩地離開了營地,來到了洶涌澎湃的黃河岸邊。看到前軍都督毛貴精赤了上身,抓起盛酒的水袋灌了幾大口,然後將其拋給別人,將自己的鋼刀用繩子拴了掛在脖子上,一縱身跳進黃河。
巨大的浪頭拍過來,毛貴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見。但其他弟兄卻好像根本不知道“怕”字怎麼寫一般,一個接一個喝了酒,以與毛貴同樣的姿勢,撲進了滾滾濁流當中。黑夜裡,沒人敢點起火把,只有頭頂上的星星,照亮他們明澈的眼睛。那一雙雙眼睛在河水中瞪得老大,排成長長的一串,向着對岸移動,移動,緩緩移動。而遠處的河岸,卻像長了腿一般,不斷後退,後退,快速後退。又一個巨浪拍過來,整條黃河都消失在長夜當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雄壯的鼓聲響起,將他的靈魂迅速從夢境里拉回現實。“都督,請貫甲!”徐洪三帶着幾名親兵跑進來,從牀榻上拉起他,七手八腳將兩片板甲朝他身體上扣。
“天亮了?!現在是什麼時候!”朱八十一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低聲追問。
“寅時三刻,大都督命令全體用餐,一刻鐘後,在浮橋前集合!”徐洪三一邊幫他繫着絆甲絲絛,一邊快速回答。
“去給我拿早飯!清淡些,不要肉食!”朱八十一掙扎着推開他,低聲命令,“其他瑣碎事情,我自己來!叫伊萬速去整隊,要一個刀盾兵百人隊,兩個長矛兵百人隊。再加一個弓箭手百人隊和一隊擲彈兵。火炮就先不用了,浮橋太窄,推着它們容易堵住橋面。再讓王大胖子去弄繩子和羊皮筏子,岸邊候命,隨時準備從河道里頭撈人!”
“是!”徐洪三記性着實了得,將一連串顛三倒四的命令刻在心口上,大聲答應着跑出了帳篷。
“給我水!”朱八十一從另外一名親兵手裡搶過水袋,狠狠地灌了自己幾大口。冰冷的泉水,立刻順着喉嚨直抵肚臍。這下,他終於徹底醒了過來。在其他親兵的伺候下,迅速戴好頭盔,將上次戰鬥中繳獲來的寬刃大劍掛在腰間。然後快步走到了帳篷門口。
早有人端來了他的戰飯,兩個餅子和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湯。朱八十一三口兩口把飯倒進肚子裡,然後跳上一匹繳獲來的黑色戰馬。聰明的阿拉伯馬平穩地邁開四蹄,帶着他朝左軍營地內最空曠處跑去。那裡,接到命令五百戰兵已經排成了長隊,每個人的面孔,都被朝霞染成了金紅色。
太陽還沒出來,但天光已經大亮。略帶寒意的晨風中,無數旌旗在獵獵作響。右軍、中軍,還有隸屬於中軍的幾個二級營頭,都已經集結完畢。很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各自的隊伍前,或者大聲說着髒話,或者用力揮舞手臂,以各自習慣的方式鼓舞士氣。
朱八十一策馬在自家兄弟面前兜了一個圈子,想也說上幾句,半晌,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辭都非常多餘,乾脆將代表左軍的羊毛大纛從親兵手裡搶了過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跟着我,殺二韃子!”
“殺二韃子!”“殺二韃子!”身後立刻涌起了一陣激烈的呼喝。所有被選出來的戰兵,邁動雙腿,盔甲鏗鏘,像一頭睡醒的猛獸般,緩緩走向了軍營大門。
“殺二韃子!”“殺二韃子!”不遠處,無數人扯開嗓子響應。各支參戰兵馬紛紛出動,按照芝麻李昨晚安排的進攻順序,依次跟在了左軍之後。唯一選擇超越過去的,則是芝麻李本人和他的五百親兵,一個個挺胸擡頭,彷彿勝利唾手可得。
芝麻李本人,則走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騎着匹棗紅色的駿馬,身上穿着蘇先生特意爲他鍛造的全身甲。爲了讓大夥在戰鬥中,更好地辨別出主將所在位置,工匠們特地在鎧甲的表面鍍了一層薄薄的純銅。此刻被雲彩縫隙裡透過來的霞光一照,人和馬都彷彿駕着火一樣,跳動起伏。
芝麻李麾下的親兵們,大多數都穿着從羅剎人手裡繳獲來的那批大葉子鐵甲。走起路來甲葉碰撞,發出震耳的鏗鏘聲。最靠近芝麻李和他的帥旗附近,則有二十多名親兵已經換上了新式板甲,都和徐洪三等人一樣,將甲面擦拭得一塵不染。倒映着清晨的霞光,令人耀眼生花。
趙君用麾下的弟兄,則逆着大夥往營門口走。在河邊折騰了整整一夜,他們每個人看上去都精疲力竭。但是,每個人的臉上,卻都帶着得意的笑容。
“看你們的了,我們讓對岸那些熬鹽的傢伙,一宿沒敢閤眼!”與大夥擦肩而過時,他們大聲炫耀。用這種方式,提醒剛剛醒來的袍澤,對岸的確有敵軍存在。同時握緊了拳頭,上下揮動,爲大夥加油打氣。
“放心,不會讓你們白忙活!”有人在隊伍中大聲迴應,包着鐵皮的靴子同時用力下跺。“轟轟,轟轟,轟轟!”無數人用同樣的方式附和,整個隊伍踏着步前進,將腳下的大地踩得搖搖晃晃。
沒有人出言呵斥,命令大夥珍惜體力。狹路相逢,士氣纔是最重要的,體力只能退居其次。就在這支“隆隆”前行的隊伍不遠處,有一道單薄的浮橋慢慢現出了身影。完全是用船隻和木板搭建的,最寬處只有半丈左右。僅僅夠三個人並肩而行。一些年久失修的位置,則只有三尺寬窄,斷裂的木板下面,露出了滾滾濁流。
數不清的敵軍站在浮橋的另外一側,排成倒雁翅行隊列,嚴陣以待。在靠近他們那邊的橋面上,則扎滿了密密麻麻的鵰翎羽箭。顯然是昨夜稀裡糊塗浪費掉的,除了留在那裡供大夥嘲笑之外,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領軍的敵方主將則氣急敗壞,揮舞着一把寶劍,坐在滑竿上不定地嚷嚷。至於此人嚷嚷的是什麼,在河岸這一邊卻一個字也聽不見。滾滾而來的黃河水,將那些廢話全都吞了下去,轉眼間,就清洗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