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卻將自己給了你。
小錚安分守己的將養了一段日子,也不怎麼說話,夢華只顧安心讀書。等到小錚傷勢一好,又恢復往昔的歡蹦亂跳,快言快語,與夢華之間依然無所顧忌,他才放下心來,想到小錚究竟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他又記起自己要送小錚的東西一直沒有機會給她。
這日清早,趁着小錚剛吃完早飯,還沒有跑得無影無蹤,夢華趕緊來到她的房間,將一個不大的包裹放到桌上:“小錚,送給你的。”
小錚嘴裡問着:“是什麼?”卻等不得夢華回答就自己動手撕開包裹,只見包內是一對精鋼打造的梅花袖箭,比一比,長短恰巧適合自己的小臂,掂一掂,精巧輕便,不爲累贅,另有兩隻白鹿皮箭囊,各插有一十八支鋼頭竹箭,囊上有鉤簧,可以牢牢掛在腰間,也能輕易取下,箭上沒有記號,然而箭筒和箭囊上各自鑲嵌着一個宛如印章的鋼製小字“錚”。小錚欣喜若狂的盯着這堆東西,恨不得抱在懷裡挨個親個遍,她不停的大喊:“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想要了!”
夢華頗感安慰的說:“這是我上次出門會友帶回來的,一直沒有機會送給你。”
小錚沒在意他說什麼,仍舊獨自沉浸在狂喜中,忽而收住笑容,疑慮的問:“那,你給靜姝送什麼禮物了?”
夢華笑了:“什麼也沒送。我本來就是出門辦事嘛,沒想着要給每個人都帶禮物啊。只是我恰好結識了一位懂得鑄造鍛打的朋友,別人都不相信他會這門手藝,一定要他當場演示,我記得你一直想要一副袖箭,卻始終沒有遇到稱手的,我就特意請他爲你量身打造了這一套。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我太喜歡了!還是林大哥你最瞭解我!它簡直跟我在夢裡夢到的一模一樣!有機會我一定要當面好好拜謝那位老前輩!”小錚說着,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一支箭壓入箭筒,又將箭筒縛在臂上,舉起手來正在想着要打哪兒。夢華慌忙抓住她的手臂:“姑奶奶,你可別在屋裡頭練。”小錚連連點頭:“對,對。”轉身抱起那包東西就往外跑,夢華追着她喊:“也別在咱家花園裡!你剛開始練,準頭還不夠,河邊地方開闊,沒有人……”他也不知道她聽清沒有。夢華有點後悔,又十分害怕,心想萬一她拿着自己送她的袖箭惹出點禍事來,老爺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不過他還是很欣慰自己到底能夠幫小錚成全她的一份心願。
又過了數月,夢華年滿弱冠,林老爺恭肅誠懇的請來方圓周邊的文士長者,爲獨子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冠禮,其間再次諄諄叮囑他一番爲人的道理。
禮後,林陳二位老爺來至內廳,心中都感慨萬千,陳老爺先道:“一晃二十年,宛如白駒過隙。還記得當初接到林兄來信,說嫂夫人誕下一男,彼時小弟尚未娶親,心中不勝豔羨。後來內子育有一女,多年未能出男,內子心中常懷內疚,小弟便勸她有女恰是巧事。”
林老爺自然心照不宣,嘆息道:“賢弟並無體會教養男兒的辛苦。夢華自幼淘氣貪玩,爲了他,我連官也不做了,搬回這民風淳樸的鄉間,一心課讀,又怕他學有偏失,特意延請武師,令他身心兼修。這些年來,他所挨棍棒少說也有幾百頓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愚兄又豈會不知憐惜親生骨肉?他疼在身上,父母疼在心裡。我們林家數代單傳,到我這裡又是隻得夢華一個男子,成材與否還是次要,唯獨怕他沾染歪風邪氣,不能成人啊!”
陳老爺安慰道:“是林兄過慮了。夢華文武全才,德智兼備,是難得的堂堂男兒,如今聽聞他又結交數位良師益友,他日必能成就棟樑。”
林老爺欣慰的笑着:“惟願如此。你我二人無論居官長短,終究只是一介無權無勢、無足輕重的筆墨文人,當年我們亦曾心懷大志,如今也只剩弄孫之盼。而今天下雖無外侮內亂之憂,黎民卻始終難得安生,但願後輩青年能夠思國思民,再成一番宏圖大業。”陳老爺頷首不語,林老爺心知有些話需要自己先開口,便道:“下月,靜姝也滿十八歲了吧?”
陳老爺點頭長嘆:“是啊。好在靜姝從小聽話懂事,無需我們夫妻二人操勞過多。”
林老爺憶及往事,面露微笑:“那兩個孩子初次見面的情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以前夢華最喜歡搗亂打架,不管男女長幼,沒有不被他欺負的,唯獨一見靜姝就變得唯唯諾諾,連句玩笑話也不敢說,每次靜姝一皺眉,他就垂手站在那裡,什麼也不敢做。夢華能夠改掉許多壞習氣,今日勉強成人,還要多虧令千金的功勞啊。”陳老爺連連笑着搖頭,林老爺又說:“等靜姝過完生日,就把他們倆的事定下來吧。雖然二人都不算年長,但也足以婚配,況且他們早就情投意合,也不必再斟酌猶豫。咱們兩家住得這樣近,弟妹心裡也不會捨不得女兒吧。”
下面的話題便轉入訂婚、成婚典禮的細節上面去了。
幾日之後,林老爺將兒子叫到面前,板着臉說:“夢華,我跟你陳伯父已經商議好了,下個月便爲你和靜姝定親,半年之內舉行婚禮。”
夢華自然驚喜萬分,心裡頓時樂開了花,臉上卻誠惶誠恐,連忙畢恭畢敬的回話:“孩兒年齡尚幼,學業未精……”
林老爺不耐煩的打斷他,嚴厲的說:“如此說來,你是不做家室之想?還是你對靜姝不滿?”
夢華慌忙搖頭,只得低着頭說:“孩兒但憑父母安排。”
林老爺冷笑一聲:“就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過誰啊?如今你倆離得近了,與其等你們做出私傳暗表,海誓山盟之舉,不但敗壞門風,還會教壞小錚,不如索性明媒正娶,了你的心事。”夢華連連口稱“不敢”,老爺又訓道:“你尚且年輕,理應志在四方,不可一味沉溺閨房私情。好在靜姝知書曉理,聰慧賢良,不但不爲連累,反而能夠時時匡正、輔助於你,得妻如此,也是幸事。男兒總該先擔家室之責,而後才更能知曉以天下爲己任,你有家,天下之人皆有家,天下不寧,人人無法安居其家……”林老爺又長篇大論起來,夢華的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直到老爺連說了幾遍:“你去吧。”他才恍然大悟,低着頭,慢慢走到門外,以爲老爺看不見自己了,樂得在空中連翻了幾個跟頭。
定親之事漸漸傳開,兩家人甚至已經開始準備婚禮雜務,惟有小錚懵然無知。自從她得了袖箭,便一心一意演習鑽研,她本來最喜歡暗器,趁着興起,又千方百計蒐羅來各種形狀的飛鏢飛石飛針飛釘,每日早出晚歸,獨在空曠無人之地,玩得不亦樂乎,況且小錚本來就對家長裡短的俗事不甚上心。
終有一日,小錚從河邊直接去陳家,見他們院裡又堆着許多箱籠,十分驚訝的說:“你們又要搬家?”
一個僕役笑着說:“這些是聘禮。”
小錚還沒明白過來:“聘禮?”
“對啊。你家少爺和我家小姐今天定親,這些都是你家老爺送來的聘禮。”
小錚恍如晴天霹靂,撒腳如飛就往家跑,正在前院遇見夢華,也不管周圍又沒有人,一把抓住他,心急如火的問:“林大哥,你說過,你跟靜姝沒有定過親!”
夢華慌亂的看看四周,急忙好言好語道:“你問我的時候,我們確實沒有……只是今天才……”
“你……你要娶靜姝做你妻子?”
夢華努力擠出笑容來:“是啊,你不是也一直很喜歡靜姝嗎?還是……你覺得我配不上她?”他本想開一個玩笑,可是小錚眼中含着淚,一把推開他,頭也不回的跑回屋裡。夢華看了看周圍的人,低下頭,一咬牙,還是決定去找小錚。
來到小錚的房間,只見她正在瘋狂的翻箱倒櫃,牀上攤着一張大包袱皮,她把自己的衣物一股腦的堆在上面,夢華連忙攔住她問:“小錚,你要幹什麼?”
小錚推開他:“我要去找師父!”
“你今天就要走?”
“對,越快越好。”
“爲什麼?就算我成了親,這裡以後一直都是你的家啊。”
“我很想師父,我要跟他繼續學本領,而且我答應過他在這住一些日子就去找他。”
“可是,難道你不想等到……參加過我的婚禮再……”
“你想要我參加你的婚禮?”
“是啊,就算不是爲了我,也是爲靜姝。你和我在一起都有九年了,你認識靜姝雖然沒有那麼久,可是你們倆的感情也很深啊,畢竟每個人一輩子只有一次婚禮,如果你不參加,我們倆都會覺得非常遺憾。”
小錚扔下手中的東西,深沉的望着夢華,悲傷的說:“你真心希望我參加你的婚禮?”
夢華認真的點了點頭:“我是真心的。”
“好吧。”
定親之後,林老爺便不許兒子再和靜姝見面,夢華也安下心來發奮用功,以便讓父母放心。小錚不再練武,總是在陳家和靜姝在一起,看她刺繡、讀書,互相講述各自小時候的經歷,偶爾也偷偷說起成親的事來。靜姝既沒有欣喜若狂,也從不故作無謂,她的臉上洋溢着平和然而真摯的幸福和憧憬,小錚覺得她端莊秀美宛如仙子。小錚從沒對靜姝說起自己打算要走。
婚禮那天,看着喜氣洋洋的新郎官,小錚滿面笑容的敬了他一杯,自己也一飲而盡。夢華誠心實意的說:“小錚,謝謝你。”
次日清晨,當那對恩恩愛愛的新婚夫妻戀戀不捨的打開洞房大門,靜姝先是驚叫一聲,夢華趕忙過來看,一見門上插的飛鏢和鏢上釘的紙條,他就明白了,紙上只寫了三個字:“我走了。”
靜姝急切的說:“是小錚寫的?你快去找她!”
夢華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讓她走吧。她還這麼年輕,慢慢的,她總會把我忘掉。”
小錚一路咬緊牙關,終於來到師父面前,立刻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說:“師父……林大哥……他……他……他已經……”
華老頭見她來得突兀,又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也心生不安,忙說:“小錚,你先別哭,有話慢慢說,夢華到底怎麼了?”
“他已經成親了!”小錚“哇”的一聲撲到師父懷裡,淚如雨下。
老頭放心的笑起來,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我還以爲他……唉,不過男人娶了媳婦,也就離那一步不遠了……乖孩子,別傷心了,你還這麼小,以後要走的路還長着呢……”
從此之後,小錚陪着師父走南闖北,遨遊江湖,見識了人情百種,世態炎涼,她愈發潛心習武,更幫着師父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華老頭時常感慨世風日下,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見到這麼多蠻橫無理的惡人暴行。
終有一日,小錚說自己已經忘記了林大哥,老頭便說“忘了就好”,可是小錚又說自己一定要回文賢村再看一眼,倘若永遠不見林大哥,便永遠只是在躲着他,倘若親眼見到他而依然心如止水,那纔是真正的放下他,自己才能夠開始新的生活。老頭無奈的搖了搖頭,放她走了,心底卻隱隱生出些許不安。
小錚一路疾行,直到村口,才漸漸放慢腳步。五年前從這裡逃跑的那個不解人事的莽撞少女,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心性也漸漸變得沉穩細膩而不失豪爽,然而遠遠望見比鄰而坐的兩所闊宅,小錚心裡重又涌起波瀾,卻與當初那些懵懂無知的惱火又不相同。她不住的鼓勵自己,我還怕什麼,大不了看見林大哥和靜姝恩愛纏綿,兒女繞膝,那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又能奈我如何?我只看他們一眼,若我依然平心靜氣,便從此遠走高飛,天下之大,還怕找不到稱心如意的男人嗎?就是一輩子不找男人又怎麼樣?那就一輩子沒有人管束我,更可以隨心所欲,任性妄爲。她露出得意的笑容,快走了幾步,忽而又擔心起來,倘若我親眼見到他,在心底琢磨了那麼多年纔想通的主意突然之間都不算數了又該怎麼辦?她猶豫着自己是不是需要再次逃跑。
終究,小錚還是磨磨蹭蹭的來到林宅門口,輕輕的叩了叩門,前來開門的僕人一看見她,不由得大喜過望,剛要叫,小錚笑着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聲張,便一個人悄悄向裡走。她路過正廳側旁的小花園,不由自主的停住腳步,只見花叢中站着一位少婦,當年她那嫋娜飄逸的身姿如今顯得豐滿迷人,曾經沉靜清麗的面容盈溢着幸福和滿足,愈加光彩照人,小錚簡直看呆了。
靜姝無意之中瞥到來人,先是一愣,隨即綻放出快樂的笑容,小錚一個箭步衝上前,緊緊摟住她,哽咽着說:“靜姝,我很想你。”靜姝猶豫了一下,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我們也很想你,現在你回來了就好。”
小錚還抱着靜姝不肯撒手,不知從哪裡跑出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拉開小錚,連聲數落她:“唉喲,我的姑奶奶,如今少奶奶身子重,那裡禁得住你這麼揉搓!”
小錚還在莫名其妙,靜姝笑着搖了搖頭:“沒關係,只有兩個月而已。”
小錚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已經……”
靜姝忍着笑說:“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小錚還在驚訝困惑,只見花叢裡鑽出一個小女孩,跑到靜姝身旁拉住她的手,睜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小錚,忽然說:“你就是小錚姑姑嗎?我爹孃經常提起你,他們每天都盼着你回來。你到哪去了?爲什麼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小錚蹲下身,仔仔細細的打量着這個小傢伙,她眉清目秀,嬌美可愛,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惹人憐惜,簡直分不出哪裡像父親多一些,哪裡像母親多一些。小錚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幼兒的問題,只好胡亂反問她:“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那個小姑娘大大方方,字正腔圓的說:“我叫林俏箴,今年四歲了。”小錚忍不住抱着她親了一下:“你真可愛,我太喜歡你啦!”俏箴也一本正經的捧着小錚的臉親了一下:“你也很可愛,我也很喜歡你。”周圍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此時,林老爺和林夫人也得到消息,好幾個僕人推推拉拉的擁着小錚來到上房,林夫人一看見她,眼淚就掉下來了:“你這個丫頭,當初一句話也不留就跑了,這麼多年來連封信也不寫,我還以爲你就這麼沒良心,白白養了你□□年,以後就再也見不着你了呢!”小錚眼圈通紅,咬着嘴脣,不知該如何回答,林老爺連忙說:“你看你,見不着的時候哭着想,見着了又哭着罵,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小錚,你再不走了吧?給你準備的嫁妝還放在那裡原封未動呢。”小錚半含淚半含笑搖了搖頭:“老爺,夫人,我再不走了,留在這裡孝順你們一輩子。”夫人這才破涕爲笑。
靜姝這時才說:“小錚,夢華現在不在家,他半個月前出去拜客訪友,大概過幾天就能回來。這樣也好,他一回來就能看到一個驚喜。”小錚茫然的點了點頭。
當晚,小錚就躺在自己當初的房間裡,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她感覺自己已經真真正正的回到家了,雖然這個家與她當初離去的那個家大不相同。林大哥不在家,這樣最好,我先見到靜姝,先見到俏箴,跟她們在一起呆的時間越久,我心裡便會把林大哥放得越遠。她不再害怕見到夢華,而是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這五年來,她有那麼多見聞經歷急着要講給他聽。她想無論從哪一方面講,自己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一定能看得出來。
此後一連數日,小錚整日在家陪伴家人,俏箴對她一見如故,十分依戀,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跟着她,小錚記起自己剛來林家,也是這樣時時處處粘在林大哥身後。老人不許靜姝過於勞累,但是每次只有小錚和她兩個人在房間內的時候,她就一邊聊天說話,一邊爲丈夫和女兒縫製衣物,小錚見她低頭坐久了,便拉她起身走動,又爲她到處捏捏揉揉,小錚究竟是學過武功的人,穴位和力道掌握得十分精準。小錚經常去陳家,雖然靜姝嫁得近,但是也不便時常回家,更何況有了女兒,如今又有孕在身,小錚的拜訪讓陳家二老也減輕了許多寂寞。靜姝有一隻精緻的錦盒,裡面收藏着夢華寫給她的所有信,更有一些是二人婚後同居之時,他悄悄藏在她的枕下、針線筐內、書頁之間,讓她不時會有意外的喜悅。靜姝有時會拿出他外出後寄回來的最後一封家書,盤算着丈夫歸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