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聽到孟桓的話,宋芷頓時驚得站了起來。
孟桓邀他一起去看燈?
孟桓皺了皺眉:“怎麼了?”
宋芷意識到自己失態,勉強笑了笑,低下頭道:“少爺,這……不太好吧。”
孟桓:“有什麼不好的?”
“小人、小人……”宋芷磕磕絆絆地說,“少爺要看燈,可以讓薩蘭小姐或是朵兒失陪您,若不想讓他們陪,綽漫小姐想必很願意跟您一起看燈,小人身份卑微……不合適。”
孟桓看着宋芷沒說話。
宋芷硬着頭皮,想起早些時候孟桓透露過那方面的意思,但是被他言辭拒絕了,孟桓也就沒再提。
眼下是還有那個意思?
孟桓一不說話,氣氛就格外緊張,宋芷險些要給他跪下了,就聽孟桓道:“罷了,你不想去便不去。”
孟桓伸手將宋芷按到椅子上坐下:“別緊張。”
因爲冬天纔剛過,到底還是有些倒春寒,衣物厚實,孟桓的手放在宋芷肩膀上,並沒有太清晰的感受,但宋芷仍像受驚似地縮了縮肩膀。
孟桓見了宋芷的反應,收回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竟然這麼能忍宋芷的脾氣,明明他自己脾氣更大,沒好氣道:“我有那麼駭人?”
宋芷連忙搖頭。
想了想,宋芷問:“少爺,昨夜的事……可有眉目了麼?”
孟桓道:“查到了一些,但是畢竟有些事情,牽扯太多,我也不可能全部查清楚。”
“你實話告訴我,當初你給阿合馬大人作畫時,是不是有人叫你在畫上做手腳了?是誰?”
宋芷:“是有……那人叫喜童。”
孟桓問:“你沒收他給你的銀子?”
宋芷心下微微有些訝異,連這樣細枝末節的事孟桓都能查到,點了點頭。
“爲何?”
“小廝說,那少年家人都沒了,只得他一個,被擄了來……”
孟桓:“你覺得他可憐?”
宋芷沒說話。
孟桓嘆了口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太心軟,你可知,這樣的善意有時反而會給你招來禍患?”
宋芷不解地睜大眼:“喜童他……”
孟桓擺手:“與他無關。”
末了又囑咐:“你此後輕易不要再去張右丞府上了。”
宋芷更加不解了:“爲何?”
孟桓似乎在斟酌怎麼跟宋芷解釋,最後卻只道了句:“聽我的就行,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宋芷垂下眼沒有再問。以他的身份,許多事情確實不配知道,也不該知道,孟桓諱莫如深的,牽扯到太子、阿合馬平章和張右丞的,決計不是一件小事。這些朝堂上的事,孟桓也不能亂說。
“小人知道了。”
“你這次來,既是教我作畫的,今日已經不早了,便罷了,從明日起,你看如何?”孟桓說。
宋芷吃驚:“你真要學畫?”
大概是宋芷的驚異讓孟桓有種被看輕的錯覺,孟桓睨着宋芷:“怎麼,不行麼?”
“可以可以,少爺想學就學。”
當天黃昏,孟桓便帶着薩蘭和朵兒失出了門,看花燈去了,畢竟是最後一晚。
薩蘭送了一對交頸鴛鴦的剪紙給孟桓,朵兒失不會剪紙,只會唱歌,便唱了首歌給孟桓聽。
宋芷則回了自己房裡,蓮兒這些下人,不比孟桓,是不能隨意自己出府的,但蓮兒也想看燈,央求宋芷帶她去,只看一小會兒,宋芷沒法子,只好帶她去了,約莫亥正十分回了孟府,此時孟桓還沒回來,孟府依舊燈火通明。
丫鬟小廝們聚在院子裡玩鬧,大過節的,孟桓並未太過約束他們。
第二天一早,宋芷按時到了書房。
孟桓每日清晨都會堅持練武,冬天天亮得晚,孟桓天不亮便起身。
宋芷到書房等了一會兒,孟桓就來了,他約莫是剛剛沐浴,身上帶着淡淡的香氣,十分好聞,又不女氣。
顏料是孟桓昨日已經備好了的,都是上好的,宋芷平日用不起的那種。
開始教學,宋芷就開始侃侃而談,平日在孟桓面前刻意的畏畏縮縮都不見了,相反,整個人透出自信又從容的風采,但這種風采並不逼人,反因宋芷身上獨有的書卷氣顯得極溫潤。
“這作畫,種類很多。按題材,可分爲人物、山水、花鳥等,按技法主要可分爲工筆和寫意。”
孟桓聽得很認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宋芷。
接着,宋芷向孟桓介紹了一下不同類型的區別,而後問:“你喜歡哪一種?”
看似認真實則一頭霧水的孟桓:“……”
宋芷還沒發現這人其實什麼都沒懂,解釋道:“古往今來,不同的大家都有自己的喜好和擅長,我得先確定你的喜好,再決定怎麼教你。”
孟桓道:“那你呢?你喜好什麼?”
宋芷:“工筆與寫意我都學過。早年在爹孃身旁耳濡目染,浸染的是寫意山水畫,後來跟着張右丞,學的是工筆花鳥和人物,張右丞偏愛工筆,因而我畫給他府上的畫,大都是工筆花鳥與人物,少有寫意山水的。”
“那你喜歡哪種呢?”孟桓問。
宋芷似乎想了想,才說:“我比較喜歡寫意山水。”
孟桓:“那我就學寫意山水了。”
“寫意山水較難,需要大量時間練習,少爺可以嗎?”宋芷說。
“可以。”孟桓點頭。
“國畫以墨爲主,以色爲輔,講究用筆用墨、皴法以及急緩頓錯,學畫山水,要學習筆法、墨法、章法及色彩,山水畫的結構開闊自由。”說到這裡,宋芷看了一眼,覺得開闊自由這一點,孟桓應該不成問題。
“你現在,就從線條開始練起。”
孟桓:“怎麼練?”
宋芷鋪開宣紙,執筆,落筆,在雪白的紙上畫下一道細而直的線,筆墨均勻,線條幹淨利落。
“就像這樣。”
孟桓都不知道該看那線,還是看宋芷的手了。
去年宋芷第一次在孟桓面前寫字時,孟桓就發現了,宋芷的手潔白如玉,食指和中指上有細細的繭,是握筆握出來的,指節修長纖細,格外好看。
有這樣一雙手的人,決計不該是一個普通小廝,而應該某個大戶人家錦衣玉食的公子。
“你試試。”宋芷把筆遞給孟桓。
孟桓接過筆,宋芷的手心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手背,那手心微涼,觸感細膩,教孟桓不由得心頭一動。
孟桓不動聲色地提筆,在紙上照本宣科地落下一條……直線。
然而並不直。
筆墨也不均。
孟桓提起筆,又劃了一道,嗯,直了,但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還手抖。
孟桓:“……”
宋芷不疾不徐道:“初學者是這樣的,少爺不要心急,多練就好了。”
孟桓點頭,冷不丁問:“你的爹孃,是何等樣的人呢?”
宋芷微愣,又聽孟桓道:“至元十四年春,你被張右丞帶回大都,在那之前,你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少爺問這些做什麼?”宋芷說,“查我查到至元十四年不就夠了麼?再往前,也沒什麼意義了。”
孟桓擡眸看了他一眼:“不是想查你,是想了解你,所以來問你。”
就孟桓說這一句話的功夫,他正在寫的那一筆又亂了。
宋芷進入張府後,過往便都被掩蓋起來,除了秀娘和宋芷,沒別的人知曉,若有誰來查,只能查到他是至元十四年春,被張惠從浦江帶回來的,再沒有旁的了。
孟桓也沒管那一筆,只看着宋芷,似乎在等他回答,宋芷避開孟桓的目光:“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小人記不清了。”
孟桓低下頭繼續練線條,笑了笑:“元正節那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
宋芷心頭一緊。
“——我聽到你說夢話了。”
“說了什麼?”
“你叫了孃親。”孟桓說。
宋芷頓時閉了嘴,心裡有些慌張,低下頭去,半晌,又問:
“小人……還說了什麼麼?”
孟桓看着宋芷的反應,有些好笑,其實前天夜裡宋芷根本沒說夢話,孟桓只在去年他發燒時聽他叫過一次孃親,現在拿來逗他,倒也挺有趣兒,存了這個心思,孟桓脣角一翹,促狹道:
“還叫了你爹,說很想他們。”
“罵了一大堆蒙古蠻夷之邦的話。”
孟桓每說一句,宋芷的臉色就白一分。
“還罵了我。”孟桓笑眯眯地補了一句。
“少爺!”宋芷這就很委屈了,罵蒙古人很正常,但孟桓……他應該不至於在夢裡都罵吧。
“嗯?怎麼?”孟桓說,“我親耳聽到的,你想抵賴麼?”
宋芷低下頭,雖然他已經覺出孟桓約莫是在戲耍他,但還是乖乖地說:“小人不敢。”
他還欠着孟桓天大的人情呢。
孟桓哈哈大笑:“算了,本少爺寬宏大量,這樣吧,”孟桓說,“後天是白雲觀廟會,你陪我去,前天夜裡的事就一筆勾銷,怎麼樣?”
後天是正月十九,燕九節,也叫煙九、筵九、宴九,是爲了紀念全真道掌教真人丘處機。正月十九是丘處機的誕辰,他死後葬在白雲觀,此後每一年這一天,觀內都舉辦紀念活動,逐漸演變爲燕九節。
說是正月十九,也不盡然,因爲紀念活動從正月初一就開始了,自正月初八祭星日起,遊人始盛。而正月十九這一天,最是盛大,大都傾城士女曳竹杖,前往城南的長春宮和白雲觀燒香祭拜。
孟桓乾脆放下了筆,倚着椅背,坐得歪歪斜斜,笑看着宋芷說: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