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從房間裡出去, 宋芷的鼻子裡、胸腔裡,都吸入了新鮮的空氣,然而那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卻還縈繞在鼻尖, 宋芷捂着嘴, 差點吐出來。
看不見屋裡的情形, 宋芷只能難耐地在屋外守候。
可這實在太磨人。
宋芷坐立難安, 神思不屬,一刻也不得安寧。
腦子裡依舊是一片空白,焦急, 恐慌,害怕, 擔憂, 種種情緒在心頭充盈成一團亂麻, 讓宋芷無法正常地思考。
秀娘。
秀娘。
這是陪他從銅陵一路逃出來的人,是他從出生到現在, 朝夕相處的女人。
宋芷少失怙恃,秀娘既是他的父親,亦是他的孃親,是他的一切,教導他, 疼愛他。
從至元十二年至今, 他們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 逃亡的途中無數次生死, 殘暴的蒙古士兵, 亂民,飢餓, 疾病……哪一樣都能輕易要去他們的性命,可他們一路相互扶持,到了今天。
宋芷無知無覺地流着淚,心疼得像是不會疼,感覺不到疼。
秀娘爲了他,付出了她全部的生命與年華,到頭來,竟還要爲救他而付出生命嗎?
秀娘……
宋芷捂住臉。
不敢去想,如果秀娘真的沒有了,他該怎麼辦?
宋芷蹲下身,這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了。
瘦削的肩膀微微聳動,孟桓心疼得像是被剜去了一塊,他怎麼忍心……看他如此難過?
“子蘭……”孟桓摟住宋芷的肩膀,將宋芷抱住,“別怕,秀娘不會有事的。”
“她不會有事的,真的。”
懷裡的人是那麼脆弱,讓孟桓忍不住想,他爲何不做好更萬全的準備呢?他爲何不更強大一點?那樣他就能勝過忽都虎,宋芷也好,秀娘也好,就不會受傷,宋芷也就不會如此難過。
“該死的人……原本是我。”
懷抱裡,突然傳出一個低啞的聲音,因哭泣而斷斷續續。
孟桓倏然收緊了手臂,縱然疼痛不已。
“不是的子蘭,不是這樣的,你沒錯……錯的是我,是我的錯。”
“你別怨你自己。”
酷夏正午的陽光熾烈得讓人皮膚髮燙,可孟桓心底卻一片寒意,懷裡的人卻更冷,分毫感覺不到夏日的炎熱。
孟桓用力收緊胳膊,似乎想讓這個脆弱的少年感覺到他。
“我在這裡,子蘭……你別怕,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別怕。
孟桓一邊說,卻又一邊在心底嘲諷起自己來,他到底用的什麼樣的資格,來說你別怕這三個字。
分明這些苦痛都是他帶給宋芷的。
孟桓用力得像是要把宋芷揉進骨血裡,這樣纔好與宋芷融爲一體,兩人再不分離。
但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戲本子裡哄人的完美結局,這世間大多數有情人,總是歷經苦楚,卻總也修不得那一個共枕眠。
或許是前世緣分沒修到,今生註定不能在一起。
這時候,秀娘緊閉的房門突然開了,宋芷騰地站起身來,剛想往裡跑,就被孟桓拉住了。
只見屋裡魚貫而出幾名婢女,人手端了一個盆,盆裡是水,血紅的水。
一盆又一盆,紅得刺目,紅得讓人痛徹心扉。
宋芷捂住自己的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這是他的秀娘流出來的血……爲他流的!
“子蘭!”孟桓扶住宋芷的肩,“你冷靜些!裴大夫還在裡面,他還沒出來,一定是在給秀娘治呢,他一定能把秀娘治好的!”
宋芷怔怔地偏過頭,看着孟桓。
“……是嗎?”他說。
“是!”孟桓用力點頭,又像爲了安他的心似的,說,“你記不記得我胸口上也有一道疤,那疤兇險與秀娘相仿,也是裴雅治的,你看我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宋芷抽泣了一下,怔怔地點點頭,也不知被安慰到沒有。
屋裡頭往外送血水的終於不再跑了。
孟桓稍稍安心,看樣子,血應該是初步止住了。
果然,不多時,門又開了,裴雅的徒弟從裡走出來,道:“將軍,先生,夫人的刀已經拔了出來,血亦止住了。”
“二位若想看看,可以現在進來。”
宋芷聽到這句話,似是突然活了,連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匆匆地往裡衝,到門口臺階的時候,差點摔倒,被孟桓扶住了。
“小心些。”孟桓說。
宋芷充耳不聞,繼續往裡跑。
一進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宋芷又差點吐了。
可看到牀上面無血色的女人,連想吐的感覺都生生壓了回去,宋芷快步跑到秀娘身邊,膝蓋一軟,便跪下來。
裴雅扶着他的身子,低語:“先生情緒切莫太激動,否則影響夫人休息。”
宋芷連連點頭,不住地道謝。
裴雅止住他的話頭:“草民是爲將軍辦事,先生要謝,便謝將軍吧。”
這時孟桓恰好也從外面走進來,見到牀上秀娘右胸上綁着繃帶,但血明顯已經止住了,竟彎腰,認真而鄭重地向裴雅行了一個禮:“裴大夫,此番真的多虧你了。”
裴雅道:“將軍可別高興太早,這還只是開始,關鍵得看今晚。”
孟桓對外傷一類很瞭解,知道情況,秀娘現在血雖是止住了,但得看她今夜可會發炎,發燒,若是燒了起來,那一樣還是兇險的,到那時恐怕就很難救回來了。
“我知道。”
“將軍清楚就好,今日裴雅會留在這裡,直到明日夫人沒有生命之憂,裴雅纔會離開。”這是出於醫者仁心。
孟桓點頭:“有勞裴大夫。”
又對底下人說,讓他帶裴雅去賬房領賞,裴雅卻拒絕了。
“等夫人徹底脫離危險,再賞不遲,眼下這不穩妥的賞,裴雅不敢領。”
孟桓便沒有多說什麼,知道裴雅的脾氣。
“若是裴大夫有何急需的藥材,便告訴我,我去給大夫準備。”
裴雅點頭,立即讓徒弟拿紙筆來,列了一個單子給孟桓,囑咐:“都要好的。”
“夫人體弱,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熬過今夜。”
立即有人接了單子,去一一準備藥材了。
孟桓則來到宋芷的身旁。
宋芷依舊是跪着,看着牀上的人。
往日秀娘雖然瘦弱,但到底是有精氣神兒的,還有力氣一遍一遍地尋死,可此刻她毫無生氣地躺在牀上,若不是心臟還在微微跳動,真要教人誤會她已經死了。
宋芷既未做什麼,也未說什麼,只是單純地跪在那裡。
像是懺悔,像是恕罪。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正午的日頭逐漸西斜,夕陽的殘紅大片大片鋪滿了西山山頭,紅得似血,給這炎炎夏日裡添了幾分似有若無的血腥氣。
從屋裡到屋外,沒有人敢說話,空氣靜得仿若凝固。
宋芷跪在秀娘牀前,膝蓋因跪得久了,開始疼,疼着疼着,便是麻,麻到後來,已無知覺。但宋芷一動不動。
腦海裡像是什麼在一點一點地碎了,又重組,許多事情都清晰起來,在宋芷的心底勾出一個清晰的脈絡。
如若他能早一點離開孟桓,甚至他若能一開始,就不走錯這一步,不與孟桓糾纏,就不會有這一天。忽都虎不會要殺他,秀娘不會爲他擋刀,不會受傷。
那時他猶豫不決,再三糾結,最後耐不住情難自禁,仍是拋了禮儀廉恥,順從了那可笑的所謂情愛。可他原以爲,他能自己來承擔這一切,但爲何,最後竟是秀娘替他承擔了?
宋芷低下頭,閉上眼。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子蘭,”孟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不是你的錯。”
“這就是我的錯。”宋芷低聲答。
孟桓將他的臉掰過來,對着自己,看着宋芷的眼睛,那裡已經哭腫了。
孟桓輕輕說:“這不是你的錯,子蘭,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宋芷看着孟桓,那眼眶分明也是紅的,髮絲在打鬥中亂了,看上去形容狼狽。
這是大元第一勇士,哈濟爾啊,竟也有這樣落魄的時候,對着另一個人說他錯了。
宋芷閉上眼,儘量讓自己出口的聲音能平穩一些。
他說:“少爺,先前我說的話,是作數的。”
“若你救了秀娘,日後我便聽你的,絕不會……再逃走了。”
絕望之下病急亂投醫,但宋芷是信守承諾的人。
一句話,像是一把刀在孟桓心裡凌遲,讓孟桓喘不上氣來,他抓住宋芷的手,卻因爲無力,使不上勁兒。
“我救她,從不是因爲你那一句話。”孟桓死死盯着宋芷的眼睛,他竟這樣簡單,把自己全部的情誼簡簡單單歸結爲一個交易?他把自己當什麼了?
“而是因爲……”
“少爺,”宋芷漠然打斷他,“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而是因爲什麼?
未出口的話已在心頭,宋芷卻沒有勇氣去面對。
而是因爲我愛你啊。
多好聽的情話,卻也是多沉重的字眼,沉重得教宋芷承受不起,也不敢去承受。
若他們的愛要以秀孃的生命作交換,這沾染了人命的情,又還有何值得稱道的?
不過是自私自利的佔有慾在作祟罷了。
宋芷寧願把這當做一場交易,讓他覺得自己還不那麼無恥,還有一點點是隨了他父親的氣節的。
宋芷的視線落在孟桓握着自己的手上,沒有言語,可讓他放手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桓又能如何呢?
他鬆開手,掀起衣襬,隨着宋芷一起,在秀孃的牀邊跪下來。
“你想跪,我便陪你跪。”
“子蘭,我總要教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