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芄蘭六

即便從房間裡出去, 宋芷的鼻子裡、胸腔裡,都吸入了新鮮的空氣,然而那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卻還縈繞在鼻尖, 宋芷捂着嘴, 差點吐出來。

看不見屋裡的情形, 宋芷只能難耐地在屋外守候。

可這實在太磨人。

宋芷坐立難安, 神思不屬,一刻也不得安寧。

腦子裡依舊是一片空白,焦急, 恐慌,害怕, 擔憂, 種種情緒在心頭充盈成一團亂麻, 讓宋芷無法正常地思考。

秀娘。

秀娘。

這是陪他從銅陵一路逃出來的人,是他從出生到現在, 朝夕相處的女人。

宋芷少失怙恃,秀娘既是他的父親,亦是他的孃親,是他的一切,教導他, 疼愛他。

從至元十二年至今, 他們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 逃亡的途中無數次生死, 殘暴的蒙古士兵, 亂民,飢餓, 疾病……哪一樣都能輕易要去他們的性命,可他們一路相互扶持,到了今天。

宋芷無知無覺地流着淚,心疼得像是不會疼,感覺不到疼。

秀娘爲了他,付出了她全部的生命與年華,到頭來,竟還要爲救他而付出生命嗎?

秀娘……

宋芷捂住臉。

不敢去想,如果秀娘真的沒有了,他該怎麼辦?

宋芷蹲下身,這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了。

瘦削的肩膀微微聳動,孟桓心疼得像是被剜去了一塊,他怎麼忍心……看他如此難過?

“子蘭……”孟桓摟住宋芷的肩膀,將宋芷抱住,“別怕,秀娘不會有事的。”

“她不會有事的,真的。”

懷裡的人是那麼脆弱,讓孟桓忍不住想,他爲何不做好更萬全的準備呢?他爲何不更強大一點?那樣他就能勝過忽都虎,宋芷也好,秀娘也好,就不會受傷,宋芷也就不會如此難過。

“該死的人……原本是我。”

懷抱裡,突然傳出一個低啞的聲音,因哭泣而斷斷續續。

孟桓倏然收緊了手臂,縱然疼痛不已。

“不是的子蘭,不是這樣的,你沒錯……錯的是我,是我的錯。”

“你別怨你自己。”

酷夏正午的陽光熾烈得讓人皮膚髮燙,可孟桓心底卻一片寒意,懷裡的人卻更冷,分毫感覺不到夏日的炎熱。

孟桓用力收緊胳膊,似乎想讓這個脆弱的少年感覺到他。

“我在這裡,子蘭……你別怕,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別怕。

孟桓一邊說,卻又一邊在心底嘲諷起自己來,他到底用的什麼樣的資格,來說你別怕這三個字。

分明這些苦痛都是他帶給宋芷的。

孟桓用力得像是要把宋芷揉進骨血裡,這樣纔好與宋芷融爲一體,兩人再不分離。

但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戲本子裡哄人的完美結局,這世間大多數有情人,總是歷經苦楚,卻總也修不得那一個共枕眠。

或許是前世緣分沒修到,今生註定不能在一起。

這時候,秀娘緊閉的房門突然開了,宋芷騰地站起身來,剛想往裡跑,就被孟桓拉住了。

只見屋裡魚貫而出幾名婢女,人手端了一個盆,盆裡是水,血紅的水。

一盆又一盆,紅得刺目,紅得讓人痛徹心扉。

宋芷捂住自己的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這是他的秀娘流出來的血……爲他流的!

“子蘭!”孟桓扶住宋芷的肩,“你冷靜些!裴大夫還在裡面,他還沒出來,一定是在給秀娘治呢,他一定能把秀娘治好的!”

宋芷怔怔地偏過頭,看着孟桓。

“……是嗎?”他說。

“是!”孟桓用力點頭,又像爲了安他的心似的,說,“你記不記得我胸口上也有一道疤,那疤兇險與秀娘相仿,也是裴雅治的,你看我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宋芷抽泣了一下,怔怔地點點頭,也不知被安慰到沒有。

屋裡頭往外送血水的終於不再跑了。

孟桓稍稍安心,看樣子,血應該是初步止住了。

果然,不多時,門又開了,裴雅的徒弟從裡走出來,道:“將軍,先生,夫人的刀已經拔了出來,血亦止住了。”

“二位若想看看,可以現在進來。”

宋芷聽到這句話,似是突然活了,連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匆匆地往裡衝,到門口臺階的時候,差點摔倒,被孟桓扶住了。

“小心些。”孟桓說。

宋芷充耳不聞,繼續往裡跑。

一進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宋芷又差點吐了。

可看到牀上面無血色的女人,連想吐的感覺都生生壓了回去,宋芷快步跑到秀娘身邊,膝蓋一軟,便跪下來。

裴雅扶着他的身子,低語:“先生情緒切莫太激動,否則影響夫人休息。”

宋芷連連點頭,不住地道謝。

裴雅止住他的話頭:“草民是爲將軍辦事,先生要謝,便謝將軍吧。”

這時孟桓恰好也從外面走進來,見到牀上秀娘右胸上綁着繃帶,但血明顯已經止住了,竟彎腰,認真而鄭重地向裴雅行了一個禮:“裴大夫,此番真的多虧你了。”

裴雅道:“將軍可別高興太早,這還只是開始,關鍵得看今晚。”

孟桓對外傷一類很瞭解,知道情況,秀娘現在血雖是止住了,但得看她今夜可會發炎,發燒,若是燒了起來,那一樣還是兇險的,到那時恐怕就很難救回來了。

“我知道。”

“將軍清楚就好,今日裴雅會留在這裡,直到明日夫人沒有生命之憂,裴雅纔會離開。”這是出於醫者仁心。

孟桓點頭:“有勞裴大夫。”

又對底下人說,讓他帶裴雅去賬房領賞,裴雅卻拒絕了。

“等夫人徹底脫離危險,再賞不遲,眼下這不穩妥的賞,裴雅不敢領。”

孟桓便沒有多說什麼,知道裴雅的脾氣。

“若是裴大夫有何急需的藥材,便告訴我,我去給大夫準備。”

裴雅點頭,立即讓徒弟拿紙筆來,列了一個單子給孟桓,囑咐:“都要好的。”

“夫人體弱,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熬過今夜。”

立即有人接了單子,去一一準備藥材了。

孟桓則來到宋芷的身旁。

宋芷依舊是跪着,看着牀上的人。

往日秀娘雖然瘦弱,但到底是有精氣神兒的,還有力氣一遍一遍地尋死,可此刻她毫無生氣地躺在牀上,若不是心臟還在微微跳動,真要教人誤會她已經死了。

宋芷既未做什麼,也未說什麼,只是單純地跪在那裡。

像是懺悔,像是恕罪。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正午的日頭逐漸西斜,夕陽的殘紅大片大片鋪滿了西山山頭,紅得似血,給這炎炎夏日裡添了幾分似有若無的血腥氣。

從屋裡到屋外,沒有人敢說話,空氣靜得仿若凝固。

宋芷跪在秀娘牀前,膝蓋因跪得久了,開始疼,疼着疼着,便是麻,麻到後來,已無知覺。但宋芷一動不動。

腦海裡像是什麼在一點一點地碎了,又重組,許多事情都清晰起來,在宋芷的心底勾出一個清晰的脈絡。

如若他能早一點離開孟桓,甚至他若能一開始,就不走錯這一步,不與孟桓糾纏,就不會有這一天。忽都虎不會要殺他,秀娘不會爲他擋刀,不會受傷。

那時他猶豫不決,再三糾結,最後耐不住情難自禁,仍是拋了禮儀廉恥,順從了那可笑的所謂情愛。可他原以爲,他能自己來承擔這一切,但爲何,最後竟是秀娘替他承擔了?

宋芷低下頭,閉上眼。

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子蘭,”孟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不是你的錯。”

“這就是我的錯。”宋芷低聲答。

孟桓將他的臉掰過來,對着自己,看着宋芷的眼睛,那裡已經哭腫了。

孟桓輕輕說:“這不是你的錯,子蘭,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宋芷看着孟桓,那眼眶分明也是紅的,髮絲在打鬥中亂了,看上去形容狼狽。

這是大元第一勇士,哈濟爾啊,竟也有這樣落魄的時候,對着另一個人說他錯了。

宋芷閉上眼,儘量讓自己出口的聲音能平穩一些。

他說:“少爺,先前我說的話,是作數的。”

“若你救了秀娘,日後我便聽你的,絕不會……再逃走了。”

絕望之下病急亂投醫,但宋芷是信守承諾的人。

一句話,像是一把刀在孟桓心裡凌遲,讓孟桓喘不上氣來,他抓住宋芷的手,卻因爲無力,使不上勁兒。

“我救她,從不是因爲你那一句話。”孟桓死死盯着宋芷的眼睛,他竟這樣簡單,把自己全部的情誼簡簡單單歸結爲一個交易?他把自己當什麼了?

“而是因爲……”

“少爺,”宋芷漠然打斷他,“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而是因爲什麼?

未出口的話已在心頭,宋芷卻沒有勇氣去面對。

而是因爲我愛你啊。

多好聽的情話,卻也是多沉重的字眼,沉重得教宋芷承受不起,也不敢去承受。

若他們的愛要以秀孃的生命作交換,這沾染了人命的情,又還有何值得稱道的?

不過是自私自利的佔有慾在作祟罷了。

宋芷寧願把這當做一場交易,讓他覺得自己還不那麼無恥,還有一點點是隨了他父親的氣節的。

宋芷的視線落在孟桓握着自己的手上,沒有言語,可讓他放手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孟桓又能如何呢?

他鬆開手,掀起衣襬,隨着宋芷一起,在秀孃的牀邊跪下來。

“你想跪,我便陪你跪。”

“子蘭,我總要教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