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沒有說話, 亦沒有阻止孟桓,甚至沒有再分一個眼神給孟桓。
直到裴雅再次回來,兩個人都像雕塑似地跪在那裡。
裴雅輕咳了兩聲, 說:“您二位, 可否讓讓?”擋着他看病人了。
宋芷這才慌忙讓開, 他想站起來, 卻因爲腿失去了知覺, 沒能成功,孟桓便扶着他。
沒了阻隔,裴雅探手試了試秀孃的溫度, 檢查了一下她的情形,大半日過去, 秀娘還沒燒起來, 裴雅卻並未放心, 關鍵還得看今晚。
夜間,裴雅沒睡, 守在了秀娘牀邊,時刻關注她的情形,教徒弟備好了一應降溫退燒的藥物。
宋芷更不可能回房休息了,整夜沒閤眼地守着,他不走, 孟桓也不走。
到了三更天, 月亮已經當空高懸, 水似的月華柔柔地灑下來, 溫柔得像情人的愛撫, 滿天星河,銀河兩端的牛郎織女, 因不是乞巧,無法相會,癡癡地隔河相望着。
晚風吹過樹梢,蟬鳴空桑林,夜色美好又醉人。
可這一切,宋芷都無心理會,賞了無數遍的月,此時竟連月也冷眼看着他,他手足冰涼,衣衫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結成了硬塊兒,哭得太久,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只剩下臉上幹掉得淚痕,讓臉有些發僵。
月色映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映得這少年臉色一片慘白,眼神空洞得沒有神采。
慌張和害怕堆積得太多,胸腔中便似已麻木。
裴雅每隔一刻鐘便要檢查一次秀孃的情況,此時雖累,但於醫師,也是常事,倒不覺得有什麼堅持不下去的。
一直沉默的裴雅突然有了聲音。
“快,端熱水來!”
同時迅速地從徒弟手中接過早已準備好的藥,外用的敷在傷口處,內服的則立即吩咐人去熬了來。
裴雅一出聲,就意味着秀娘發熱了,宋芷的眼神動了動,還沒有別的反應,孟桓就一把攬住了他。
“別擔心,秀娘一定不會有事的。”孟桓說。
這安慰雖蒼白無力,但勝在來得及時,宋芷微微偏頭,看着孟桓。
“謝謝你,少爺。”宋芷說。
宋芷雖然說了謝謝,可他一口一個少爺,實在教孟桓高興不起來,捏了捏宋芷的手心。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宋芷聽了,也沒什麼反應,依舊回過頭,繼續看着秀娘。
裴雅和徒弟及一干丫鬟們,再一次忙碌了起來,在這本該萬籟俱寂的深夜。
秀娘會怎麼樣呢?
宋芷不知道,也不敢去設想,只能祈禱,一遍遍地祈禱。
或許他心足夠誠,秀娘便不會有事了。
不然,拿他的命去換也行。
“別胡思亂想,子蘭。”孟桓似乎看透宋芷所想,低聲安慰他,“秀娘也定不希望看到你現在這模樣。”
焦躁,不安,又哪裡是幾句話能撫慰到的。
何況,宋芷將這看做是對他的懲罰,他必須受着。
時間在夜色里拉得格外長,燭火在晚風中閃閃爍爍,卻莫名將秀娘慘白的臉色,以及裴雅額頭的冷汗,照得清清楚楚。
秀娘總還是發熱了,但這不算完,裴雅偏要把秀娘救回來,無關乎孟桓,而僅僅是一個醫師的傲氣,他們與天鬥,與鬼神鬥,從不信命,只信自己的雙手。
秀娘在昏迷中也緊皺着眉頭,似是十分痛苦。她面色發紅,不正常的潮紅,那是發燒的跡象。
裴雅額頭上雖然掛着冷汗,但眼神卻是冷靜的,手下的動作分毫也不抖。
月色西斜,是四更天了。
黎明前是一天最冷也最黑暗的時候,只要熬過了這個時辰,秀娘便能脫離危險。
不安如螞蟻一般,啃噬着人的心,宋芷的手指掐進掌心,孟桓掰也掰不開。
這個時候的宋芷,甚至都沒有心情考慮,爲何孟桓會掰不開他的手。
或許是因爲緊張,或許是因爲沒有進食,宋芷的身體微微發抖,有些冷。
孟桓把他摟在懷裡抱着。
月色漸薄,緩緩沉入西山,漸漸看不見了,而東邊的天上出現了一抹魚肚白,天快亮了。
裴雅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宛如天籟。
“退燒了。”
宋芷眼睛一亮。
只聽裴雅說:“幸不辱命,將軍。”
退燒也就意味着秀娘脫離危險了,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跑到裴雅面前,膝蓋一彎,跪在裴雅面前。
“宋芷多謝裴大夫!”
裴雅慌忙拉住宋芷,將行到一半的禮攔了回去。
“先生,這可使不得!”
我的乖乖,這可是將軍的人,他哪敢受這個禮。
誰知孟桓卻說:“裴雅,無妨,你救了秀娘,便受了吧。”
裴雅這才戰戰兢兢地任宋芷行完這個大禮,覺得壓力有點大。
等宋芷行完禮,孟桓把他扶起來,問裴雅:“秀娘現在是沒事了麼?”
裴雅:“已無性命之憂了,接下來只要好好調養,夫人可慢慢痊癒,只是以後身子骨,恐怕恢復不到從前的模樣了。”
孟桓點頭:“有勞了。”
“來人,帶裴大夫下去休息一番。”
熬了一夜,裴雅纔是最累的,眼底都有了血絲。
裴雅謝了恩,方纔離開了。
宋芷已經撲到了秀娘牀邊,試了試秀孃的溫度,果然沒有發燒了,只是臉色還是那樣慘白,毫無人色,恐怕便是精心調養,短時間內也無法恢復過來。
“子蘭,”這時孟桓在旁邊說,“既然秀娘已經脫離危險,你也該去休息休息。”
宋芷搖頭:“我要在這兒守着秀娘。”
孟桓勸他:“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若是教秀娘醒來看到了,她能安心麼?便是要守着她,也該去洗漱一番,換件兒衣裳,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守着她。”
宋芷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狼藉,都是暗紅的血跡,斑斑駁駁,看着駭人,這才勉強答應。
孟桓生怕秀娘救回來了,宋芷卻熬壞了,好容易把宋芷哄回去,命人在宋芷沐浴更衣時,給他點了安神香,宋芷確實累極,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竟然洗到一半就睡着了。
孟桓也自去換了衣裳,讓裴雅簡單看了看他的胳膊,於孟桓而言沒什麼大事,只是用力過猛,忽都虎勁力太大,受了暗傷,接下來得安心靜養,不能用力。
回到宋芷房裡時,孟桓聽見裡頭沒有動靜,便知道宋芷約莫是睡着了,他推門進去,發現宋芷不着寸縷地躺在桶裡,眉頭皺着,睡得正熟。
此時孟桓實在沒有什麼邪念,將人抱起來,擦乾淨了身子,放到牀上,蓋好被子。
孟桓俯身親了宋芷的額頭一下,低語:“睡吧,子蘭。”
兩邊都處理好,孟桓纔有空去忽都虎那兒請罪,然而到了才知道,忽都虎今晨已然離開了,根本沒給機會給孟桓請罪。
當然,同時帶走的還有那個美人,和那天那個婢女。
孟桓苦笑了一陣兒,知道忽都虎大約是對他這個兒子失望透頂。
但再來一次,孟桓還是會力保宋芷的,因此忽都虎再失望,也改變不了什麼。
孟桓只恨自己太弱,贏不了忽都虎。
宋芷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他一睜眼,發現自己竟然在房裡睡着了,剛想起身,就發現被子下的自己,竟然什麼也沒穿。
宋芷重新拉好被子,回憶睡着前的情形,他記得孟桓勸他回來沐浴更衣,結果沐浴到一半他就睡着了,心裡明白,一定是孟桓對他動了什麼手腳。
至於自己,想來也是孟桓抱到牀上來的,怕驚醒他,連裡衣也沒給他穿。
宋芷對孟桓的心情十分複雜,一來記恨他,動手的雖是忽都虎,可因緣卻在孟桓那兒。二來又感念他的情誼,若非孟桓一力保他,現在別說秀娘了,他自己都活不到今天。三來,他也確實承諾了不會離開孟桓,雖然宋芷心底……並不願留在孟府,當孟桓的一個男寵,可說出去的話,無法收回,他也只好強迫自己接受。
男寵……便男寵了,反正爲了秀娘,什麼都值得。
宋芷正在想着這些,便聽到門外孟桓的聲音。
“他醒了麼?”
婢女們守在門外沒進來過,哪裡知道,便答:“回少爺,先生到現在,都沒什麼動靜呢。”
孟桓“唔”了一聲,小心推開門,邁着輕得聽不見的步子走進來,原以爲宋芷沒醒,他只是偷偷進來看看,沒想到剛繞過屏風,就對上了宋芷的眼睛。
孟桓有些做賊心虛地輕咳了一聲,說:“你醒了。”
宋芷淡淡“嗯”了一聲,沒有責問孟桓爲什麼對她動手腳,只說,“你轉過去,我要換衣服。”
雖然早就看過無數回了,但宋芷到底還有些……害羞。
孟桓“哦”了一聲,不知道宋芷害羞個什麼,卻也順從地轉過身。
等宋芷換完衣服,他說:“好了,可以轉過來了。”
孟桓依言轉過去,宋芷睡了一覺後,精氣神兒好多了,那股清雅的氣質又回來了,只是於清雅中,仍能感受到一股頹喪。
“去看秀娘嗎,我陪你過去。”
宋芷沒有拒絕,打算從現在起,做好一個男寵。
秀娘依舊睡着,還沒醒過來,但臉色看着比昨天好了,起碼有了生氣,心跳也不那麼微弱。
宋芷握着秀娘冰涼的手,此時再說什麼自責,都覺得虛僞,只能在心裡暗暗說:“秀娘,你快醒來吧。”
孟桓在旁邊道:“裴大夫說,昨晚雖然有些發熱,但情況已經穩定了,秀娘現在狀態很好,應該不會再出問題。”
宋芷點點頭,道:“多謝少爺。”
孟桓微微皺眉:“我不是說過,不用跟我說謝謝麼?”
宋芷道:“那怎麼能行?謝是一定要說的。”
……“少爺若嫌不夠,宋芷身無長物,也沒別的好謝禮。”
“只好按承諾,把我自己賠給你。”
其實這個卑賤的身份,這樣一個人,宋芷想,或許也就只有孟桓會如此稀罕了。
算起來,於孟桓,這可真不是個划算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