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一望無際的忘川河旁,站着一位紅衣少女,長髮飄飄,衣訣翩翩,恍若是散落在地上的仙女。

忘川河無邊無際,在黝黑的鬼域裡閃閃發亮,彷彿是最後神明的指引。

但是越美的東西越害人,這忘川河,忘情殺鬼,一旦鬼力低微的鬼不慎墜落,怕是隻能落得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存於世間的下場。

一聲劃破黑暗長空的聲音突兀的響起。

孟婆敲打着她煮湯的鍋,扯着嗓門道:“清音姑娘,你又來啦!”

忘川河旁的紅衣少女轉過身,露出了那張美得不可方物的臉。

不遠處剛過了奈何橋正擠成一團的鬼羣紛吸氣:這是個什麼美人?哦不,美鬼!

清音不疾不徐的從忘川河旁走下來,紅色衣襬在空中翩翩起舞,笑着道:“孟婆,你今日又要送走多少隻鬼啊?”

孟婆用力的攪拌着鍋裡翻滾沸騰的湯水,指着那邊站在一起的一大羣鬼,笑吟吟的道:“今天有一百多隻鬼要送呢。哪天不都是這樣的麼,倒是清音姑娘的下一場輪迴是什麼時候啊?”

那些個圍在一起的鬼都是剛放出來的沒多久被允許了去投胎的,今日走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再過了忘川河,就要再來一場了。

衆鬼都沒見過這種場面,稀奇的不得了,你擠我我擠你的站在一起伸得老長的脖子看着。

但這羣鬼大都怨氣不足,鬼力低微的不行,因此身上臉上都是死前的模樣,吊死鬼蓬頭垢發,垂着長長的舌頭;溺死鬼身體腫脹得像泡了水的饅頭,一張臉大成了圓餅;還有更多稀奇古怪死法的鬼,都興致勃勃的看着這邊,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這幅樣子有多醜。

不過這大夥鬼的耳朵都好的很,聽到孟婆的話忍不住腓腹:下一場?這是什麼意思?

原先站的有些距離的鬼都紛紛簇擁上來,豎起耳朵想聽聽這隻漂亮女鬼的故事。

鬼多了自然會有些擁擠,熙熙攘攘的,又擠成一處,鬼踩着鬼,鬼推着鬼。

清音也不知道是哪隻鬼踩到了她的腳,在乾淨漂亮的紅色繡花鞋上留下了一個髒兮兮的腳印。

清音被衆鬼擠到推到也不介意,笑着道:“三日後。”

她又笑着補充道:“孟婆,三日後的湯可是要煮的好喝一點啊,你知道我怕苦。”

衆鬼瞬間對她好感倍增:性格溫和善良!好相處!

孟婆是副三十幾歲的婦女模樣,一身的粗布衣衫,頭上包着一塊布帕遮住了大半張臉。

原本這孟婆生前也是個長得極其漂亮的美女,尤其一雙深邃的丹鳳眼迷人心魄,但正因懷璧其罪,自己的一生因爲這一張臉毀的乾乾淨淨,父母慘死全家除了她無一人倖免,滅門之仇豈能不報,她暗中潛伏多年,設下多場騙局,引仇人入甕中,犯下了殘忍殺害幾十口人命的滔天血案,且死後罪孽深重怨氣沖天,其中不能消散,投不了胎,只能永生永世留在鬼域中,日復一日的重複着熬湯煮湯。

孟婆的臉不知爲何在生前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刀疤,化作鬼型後她也沒有用鬼力遮掩住,只是用了一張頭布帕擋了一下。

孟婆湯能忘卻前塵,孟婆卻要永遠記住那段骯髒血腥的記憶,作爲她的懲罰。

孟婆笑着,遮去半邊刀疤的臉上是柔和的笑容,渾身散發着平易近人柔和的氣息,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犯下滔天血案揹負無數條人命的劊子手。

看着紅衣少女那張美麗精緻的臉,衆鬼忍不住感慨:“這實在是太美了。”

但是卻又忍不住心悸和後怕,能夠在鬼域裡行走自如,呆的如魚得水的鬼,要不就是怨氣沖天難以消散,比如像孟婆那樣的,要不然就是自願留在鬼域裡不去投胎的,再要不然的,就是他們更加惹不起的存在,鬼域裡的職官。

鬼域內看似悠閒自在,沒有嚴格的等級劃分,但是對於他們這些要輪迴轉世的鬼魂,那可是管理得十分嚴格,行爲處處受到限制,所謂的悠哉悠哉,也只是對於那些不願往生的鬼魂而已。

衆鬼心底對紅衣少女的好奇頓時又多了一分。

紅衣少女淺淺笑着,一張臉小巧精緻,那雙發亮的眸子裡彷彿盛滿了星光,耀眼至極。

這位清音姑娘,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呢?

孟婆驅散開擁擠的鬼羣,道:“清音姑娘,你知道的,我煮湯一向是又苦又澀的,那些個鬼喝了都說太難喝了,我怎麼能煮的好喝呢,要不然你就叫楚江王給你準備顆糖吧,治治你這怕苦的毛病。”

孟婆彷彿又想起了什麼,一張臉瞬間暗淡下去但又驀地消失不見,彷彿那只是一種錯覺。

紅衣少女在聽到楚江王的一瞬間怔愣了一下,然後又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楚江王王身份尊貴,哪裡是我們這種小鬼能夠使喚的了的。”

鴉雀無聲。

鬼羣之外的不遠處傳來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

“哦?……是嗎?如果你想要吃糖的話也不是什麼難事,我給你準備就好了。”

圍成一圈的衆鬼倒吸一口冷氣,情不自禁讓開一條道不約而同的看向聲音出處。

一名穿着黑色常服的男子從他們身後徐徐走來,微風吹起寬大的衣袖,衣袂飄飄,男子宛若從畫中走出,清冷而美麗。

正是鬼域十大閻羅之一,三鬼王——楚瑜。

衆鬼吃驚的看着正在不斷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楚江王王,一顆早已死寂的心彷彿重新活了過來,砰砰砰的開始跳動。

直至走到清音面前,楚瑜才停下腳步,面帶微笑的看着眼前的紅衣少女。

眼前的紅衣少女長髮披散在身後,只用一根白色的髮帶綁住,柔柔的飄在身後,發中彆着一支圓珠玉簪。

楚瑜的目光在玉簪上流連忘返,彷彿那隻玉簪對他來說有着極爲重要特殊的意義,滿眼都是星光,因着身高差距,紅衣少女仰着頭看他,嫩滑美麗的臉龐近在咫尺。

紅衣少女的笑容慢慢消失,她擡起頭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冷冷的道:“不必了,我雖怕苦但也不愛吃糖。”

衆鬼內心各異,卻十分同步的默不作聲離開中心地一丈遠,彷彿害怕殃及池魚,這就是既要聽也要躲。

楚瑜的臉色似乎比之前蒼白了幾分,一身寬大舒滑的黑衣在空中都有自己的舞姿, 他面帶幾分苦楚的道:“……你非要這麼和我說話嗎?”

呀!看來楚江王王和這位清音姑娘有故事啊!

衆鬼豎起耳朵,不捨得錯過一個字。

藏在寬大飄逸的紅袖之下的手緊緊握住,青筋突起,指尖泛白。紅衣少女轉身又恢復了淺淺的笑容,變臉之速度令人咂舌,聲音卻是一如既往地冰冷,“楚瑜,你沒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幫我,你知道的,我的三劫,是你。”

乾淨空靈的聲音飄散在風中,少女嘴角雖掛着笑,但笑意卻未達眼底,仍舊是面色淡漠,一雙琉璃色的眸子平淡如水,彷彿是這世間最高傲遺世的存在,一切與她無關,掀不起她內心的半分波瀾。火紅色的裙襬在風中凌亂的飄動,衣袂飄飄恍若仙女下凡,隨着腳步一左一右的晃動着,在空中飛舞着。如瀑布一般的黑髮長長的披散在身後,蓋着了大半窈窕身姿。

衆鬼都愣愣的看着女子的背影,實在是——太美了。

美得彷彿世間最清冷的高嶺之花,高貴冷豔。

紅色的背影越走越遠,漸漸的消失在了衆鬼的視線之中。

幫?原來我做的這些,你都認爲是在幫你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你爲什麼還是不願好好地和我說一句話,這場歷劫,到底罰的是你還是我呢?這果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楚瑜苦笑一聲,心道無論過了多久,你都果然還是不會原諒我。

人走茶涼,獨餘孟婆和一衆鬼面面相覷,他們眼底的好奇升到了頂點。

清音姑娘到底是何來頭?

楚江王和清音姑娘到底有什麼淵源?

清音姑娘所說的三劫是怎麼回事?

孟婆拿過旁邊的碗,一碗一碗的盛過,笑着道:“再過兩刻鐘你們就要投胎去了,屆時一碗孟婆湯下肚,你們就再也不會記得曾經發生的事情了,說給你們聽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們說對不對?”

衆鬼一致開口:“不對。”

孟婆悠悠的嘆口氣,故作高深莫測的樣子,吊起一衆胃口,氣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孟婆才又重複做起了這項並不屬於她的工作。

“這清音姑娘啊,原本是天界獨一無二的尊貴的神仙,和我們楚江王是至交好友,往年常來鬼域玩的,我那時也有幸見過幾次,據說百年前不知爲何在上面犯了大錯,被貶罰了生生世世都要受輪迴之苦,只有成功度過人地情三劫,她才能不再輪迴。”

衆鬼道:“輪迴不是件好事?怎麼變成了受苦?”

孟婆笑着道:“像你們這樣的肯定是件好事,但清音姑娘是去歷劫的,每一世都吃盡了苦頭。”

她清清嗓子,道:“清音姑娘的這個劫可不好過,你看清音姑娘這都第三世了,才成功度過一個地劫,你們不知道啊,清音姑娘每次回來的時候死的那叫一個慘,七竅流血,滿身傷痕,這是常態了。”

衆鬼紛紛搓去一身的雞皮疙瘩,有一年輕的鬼忽覺不對:“這有點不對勁啊,剛纔清音姑娘說的她的三劫都是楚江王又是什麼意思?”

衆鬼經他一說,恍然大悟,紛紛附和道:“對啊對啊。”

孟婆這又才繼續說道:“這就是我聽說的另一種說法了,聽聞這清音姑娘犯錯之事和楚江王有關,貶罰之時楚江王連連求情,再加上楚江王也有過錯在身,天帝大怒,偏偏要這兩位至交好友他們二人受此劫難。”

衆鬼越聽越起勁,饒有興趣,忽而反應過來道:“這清音姑娘到底是犯了什麼錯?”

孟婆聳聳肩,繼續舀湯:“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衆鬼皆是頗爲遺憾的嘆氣。

孟婆恍若無人的開口低聲喃喃:“緣來緣去,不過都是一個‘情’字而已。”

哪管神仙還是妖魔鬼怪,遇上了情字,哪裡又能安然無恙的脫身而出呢。

清音的下一劫,是人劫。

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就什麼都忘了。

清音與鬼域之中轉世投胎的衆鬼不同,她原是天界之神,此番下凡間是爲歷劫,她的一身仙骨仍在,若要散去一身靈氣至人間與凡人無異,那便只能通過忘川河之中的靈渦。

忘川無界,浩瀚無窮,人界稱之忘川之水在於忘情,這與孟婆湯熬成需忘川水有關。忘川河中心有一巨大漩渦,名爲靈渦。鬼域之人非是投胎的皆可從此過,散去一身鬼氣靈氣至人間與普通人無異。

忘川河上的一艘木船吱呀吱呀的緩慢行駛着,船上一名紅衣少女背朝岸邊,紅色衣袂飄飄,獨留下一個高貴冷清又孤傲決絕的背影。

鬼域一年,人間十年,人世間不過短短數十年,恍若昨日一般。

剛送走了一批死鬼,孟婆百無聊賴的攪着巨大鍋中的青油油的湯水,繼續着新一輪的熬湯,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就在離她不遠處的堰橋上駐足。

堰橋上一抹鮮豔的紅色,那是一身血紅飄逸的紅衣,彷彿靈體自帶一般柔滑垂地。宛如瀑布般的黑色長髮飄飄,垂至腳踝處,柔柔的拖了一地。及地的紅衣搖曳着拖在地面。

從孟婆的方向剛好只能看得見那個孤獨寂寞的背影,冷冷清清,仿若遺世獨立。倒是和清音姑娘有幾分相似,那獨特的遺世而獨立氣息,仿若與世隔絕,世間萬物皆與自己無關。

而她不用看那人的臉龐也知道那人背影之前他現在的表情,必定是擔憂又心疼。

“自古世間唯有情字難過。”孟婆緩緩往湯水裡加入了一錢苦淚。

直到忘川河上的那抹紅色身影愈行愈遠消失不見,堰橋上的那抹紅色身影才轉身過來,面朝孟婆。

那是張俊秀清麗的臉龐,乾乾淨淨,但是裸露在外的皮膚卻是蒼白如雪,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與額上的那一株曼珠沙華的豆蔻映成鮮明對比,美則美矣卻是病殃殃的,沒有一絲活氣,恐怕連剛死的鬼活氣都沒有他這麼低。

雖然如此,卻是獨獨爲他帶上了幾分悽慘的病中美人感以及一絲怪異妖冶的美感,倒是和他的本體相符。

那人朝着孟婆微微頷首,示意禮過,孟婆微微傾身,同樣回了一禮。

孟婆道:“公子可與清音姑娘見過面了?”

那抹紅色漸近,垂眸搖頭,“尚未。”

……

清音剛睜開眼,就聽見了耳邊傳來一聲炸呼呼的聲音,震得她耳朵直嗡嗡響。

“婆婆,婆婆,清音姑娘回來啦。”

清音被這一嗓子又差點給送走,在熙熙攘攘的鬼羣之中不知是誰往前推了一把,清音直接後腦着地,發出“咚”的一聲,這又差點再死一回。

清音腦袋昏昏沉沉,頭暈目眩的,好不容易的拉開了眼皮,結果被幾個醜拒的鬼臉嚇得心臟一梗,差點停止跳動,哦對了,她自己也是鬼,心臟本來就不會跳的。

清音身旁層層疊疊的站了許多新舊不一的鬼,新面孔舊臉龐,醜成一團。

孟婆穿過鬼羣,面帶笑意的敲打着小鬼的頭,斥責道:“說了說話的時候小聲一點,誰能受得了你那麼大的嗓門。”

小鬼死了不過兩百年,是剛調來給孟婆打下手的,性格唯唯諾諾的,長得也不似普通小鬼那般青面獠牙,反而清秀俊雅,一張臉可愛嬌俏,不好意思的笑着撓撓頭,道:“我這不是以前當太監喊習慣了嘛。”

的確,長得這麼好看性格這麼軟弱的一個人,哦不是鬼生前居然是太監,簡直是太暴殄天物了!

孟婆驅散衆鬼,在清音面前蹲下,道:“清音姑娘,你怎麼樣了?這次渡劫還順利嗎?”

旁邊的鬼都散了,清音總算清淨下來,舒服了一點。

清音笑了,雖然看上去笑得滲人又陰森。

“託了孟婆的福,這次渡劫特別順利。”

此時的清音仍然是保持着死前的模樣,衣服破爛不堪,滿身傷痕累累,無不一都是長長的鞭痕,臉上是縱橫交錯的刀痕,臉被劃得稀爛。

只要清音微微一仰頭,便能看見脖頸處那顯眼至極的青紫勒痕。

不過隨着清音魂體的慢慢修復,她身上的傷痕也開始慢慢自動痊癒,又恢復了那副美得不可方物的樣子。

孟婆回去慢慢的攪動着鍋裡尚未煮好的湯,眯着眼睛道:“清音姑娘這次歷劫又是經歷了什麼?怎麼帶了這一身的傷呢?”

清音不甚在意的在孟婆煮湯的附近找了一處坐下,道:“不過只是一場人劫罷了,孟婆沒聽過人劫怎麼過嗎?”

孟婆似乎頗有興趣,道:“知道些許。我也許久沒有聽過人間的事了,清音姑娘不妨說給我聽聽,也讓我再感受一下人間的險惡啊。”

清音兀的笑着,恍若是不慎掉落世間的精靈,美得像是一場夢,那雙淺色的眸子明亮得發光。

她道:“無非救了一個人,他恩將仇報,將我殘忍殺害,就是這樣罷了。”

人世間走過一場,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這只是她的無數次歷劫中的一場而已。

在孟婆旁邊的小鬼道:“清音姑娘,聽婆婆說這是你的第四世了吧?怎麼還是死的這麼的慘。”

清音頗不在意的撣去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淡開口道:“生生世世常如此,不必介懷。”

紅衣少女在確認形象並無不妥之後,便朝着鬼域大殿的方向走去。

途經彼岸花海,遍地曼珠沙華,無邊無際的紅色花海,妖冶美麗,清音在那裡呆了一刻鐘。

冥王大殿內空空蕩蕩,沒有一人。大殿內前兩側是席地而坐的案臺,清音隨便在最近的一個案臺前坐下,慢條斯理的倒着茶,似乎是在等待。

不消多時,大殿後急衝衝地跑出了一個身影,說是“急衝衝”似乎也不太合適,那分明算是略顯匆忙吧,墨青色的鮫紗隨着步伐起飛,頗具美感。

“清音……”楚瑜顯然才從人間回來,臉上的傷都還沒來得及散退,就急忙趕了過來。“清音你聽我說,我不是……”

眼前之人分明和從前一樣,那張如琢如磨的臉仍舊是面容清秀,儒雅隨和,帶上幾分屬於她一人的擔憂,常愛黑色墨色,性格內斂卻偏偏在自己這裡話多,還是那副隨時隨地會在乎她的情緒,擔心她的想法的模樣,但是一切又似乎都不一樣了,每次她看見他的臉,腦海裡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想起那日他的冷言冷語,冷眼旁觀。

紅衣少女倒了杯茶,推至那人方向,不疾不徐的開口道:“冥王何必如此着急,一場劫數罷了。況且……我還要感謝冥王,一次就過能夠讓我少受些苦。”

楚瑜即將一股腦兒倒出來的話瞬間卡在了喉嚨裡,不上不下,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清音,你是不是……”

紅衣少女站起身來,散若花裙的衣襬瞬間服服帖帖的直立起來,如同這個人一樣,緊跟着自己,連一絲多餘的邊角都不願意靠近他。“楚瑜,從你做出那個選擇開始,我們就註定無緣了。”

紅衣少女朝着他伸出一手,“你說過的,只要我人劫過了,你就會把我的綾羅珠還我。”

楚瑜垂眸,少女的手心嫩白光滑,皮膚細膩有光澤,可就是這麼的一雙手,卻在人世間被他折磨了一遍又一遍,遍體鱗傷。

他總是喜歡觀望着的那雙會發光的黑眸,此刻平靜如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彷彿他只是一個陌路人,“好……”

那是一串閃着紅光的珠子,雖然漂亮卻也普普通通,這是清音百年前在彼岸花海用一株彼岸花煉出來的,那時她還年幼,心底懵懂無知,對一片彼岸花海尤其喜歡,經常私自從仙界跑出,偷偷躲進鬼域中,在花海中一呆便是一天,彼岸花海鮮少會有人來,鮮少有鬼來。

那時彼岸花海中有一株彼岸花盛開的尤其燦爛,平白的花柱花葉都要比其他的彼岸花大上許多,應該是能夠修成人形的靈氣花,她想起仙界的凝夢姐姐手上就有一串閃閃發亮的漂亮珠子,也就想着自己用花的精氣煉了這麼一串珠子出來。

綾羅珠陪了她幾百年,她一直沒捨得丟掉,一直留在身邊戴着。

血紅似火的背影愈行愈遠,直至消失不見。明明最喜歡的是那樣熱烈鮮豔的顏色,卻偏偏變成了如今這副話少沉悶又無趣的樣子。

可是說到底,害她變成這個樣子的,不正是自己嗎,他哪裡又有權力去說她呢。

大殿之中的男子滿面苦楚,再過幾日就又是情劫了,到那時,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一朝選擇失錯,只能落個後悔不已的結局。幾世的歷劫懲罰,她尚且痛苦,可是他呢?同此而已,沒有誰比誰多痛苦一分。

清音,我後悔了。

熱烈鮮豔的紅色花海之中,躺着一個人。紅色的衣裙融入花海之中,還有那雙精緻的繡花鞋。長而細軟的黑髮鋪散在被壓倒的紅花上,細長的眉毛平添幾分楚楚可憐,閉目時長而翹的睫毛裸露出來,嫩白光滑的臉蛋,脖頸在空氣中暴露出來,有一種清冷高貴的美麗。

“哪兒來的人?別靠我太近。”紅衣少女聽着附近傳來的輕盈腳步聲,很明顯已經盡力放輕了,應該是不想吵到她,但是從始至終就沒睡過的人哪裡會聽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鼻間的花香味似乎更濃了一點,身上傳過一陣陣舒適的暖流。

紅衣少女感受到靠近之人在她不遠處坐了下來,但也再無其他的動作。既然對方並沒有要打擾她的意思,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去管他。

紅衣少女雙目仍舊閉着,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又繼續“熟睡”了。

連綿不絕的遍地花海之中,一人仰臥一人坐。

不知爲何,清音竟然真的睡了過去,等她睜眼醒來時,四周空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那應該是一隻修成人形的彼岸花妖,如此說也不對,非妖非鬼,鬼域不起眼的一顆沙塵罷了。

清音兀自又躺回了花海地裡,百里之外的遠處竟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不過與之前的那陣腳步聲不同,現在的腳步聲又急又慌,漫無目的的朝着花海里奔跑。

“在這……”聽着不知是誰的呼喊,紅衣少女從花海里站了起來,應了一聲。尚在百里之外的小鬼聽見了她的聲音,更加努力朝着這邊跑中,清音也慢慢的朝着那邊走去。

“清音、清音姑娘,凝夢仙子來找你了。”黑衣小鬼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陣慌忙。

偌大的紅色花海無邊無際,入目之處全是紅色,仿若鮮紅的血液,紅得令人心底發慌,卻又令人嚮往令人沉醉。清音垂眸,心知今天這一面是躲不過的,道:“知道了,帶我去吧。”

清音原是天界的一名小仙,掌管着三生石上的人名纂刻,職位鬆散時間充裕,在仙界是個不可多得的悠閒小仙。凝夢是與她對接三生石上纂刻名名單的小仙,在月老那裡任職。二人一來二去的關係就好了不少,算是貼心朋友。

冥王大殿。

殿中只有凝夢一人,“凝夢姐姐,你怎麼來了?”

凝夢性格溫和,握住她的手,道:“今日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的歷劫如何了?”

清音被貶下界一事百年前在仙界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凝夢當初也險些被波及,最後被月老懲罰兩百年不許離開仙界,今日她百般求情才得了這麼一個機會。

清音倒是覺得沒什麼,“我很好,凝夢姐姐不必擔憂。”

凝夢滿面憂傷,藏在寬大衣袖之下的手攥緊,指甲幾乎快要嵌入掌心肉中,她道:“清音,你……你們是不是再無可能?”

大殿空曠,空蕩蕩的四下無人,清音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多做糾纏,冷冷道:“絕無可能。”

少女臉上的表情冷酷而絕情,目光平淡堅定,那張曾經掛滿笑臉的容顏如今卻冷漠無情,雖是總掛着一副淡淡的笑臉,笑意卻從不曾到達眼底。

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罷了罷了,都是劫數。所有人都在劫難逃。

一陣黃光閃過,清音旁邊的案臺上出現了兩瓶白瓷罐裝的酒。凝夢道:“這是你以前惦念了很久的果子酒,我帶了兩瓶下來,你小心一些別喝多了,這酒會醉。”

普通的酒對於仙體鬼魂來說是毫無作用的,喝起來與水無異,可是這果子酒加了一些特殊的調料,能醉魂迷仙,想當初她在天界時惦念了許久用盡辦法都得不到一口,沒想到被貶下界了反而平白得了兩瓶。

清音將兩瓶酒抱在懷中,道:“謝謝凝夢姐姐。”

白皙的指尖在烏黑的發間輕輕撫摸過,凝夢臉上也掛上了笑容,“今日我下界時間已到,你照顧好自己,我會再下來看你的。”

紅衣少女臉上也重新掛上了笑容,滿臉笑意的擡酒道:“那下次還有酒喝嗎?”

恍惚之間,凝夢覺得少女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還是那般笑顏。也罷,清音自己懂得孰輕孰重,她自己的感情和生活,她自己會處理好的,她也不必再多過操心。

“有有有,下次我來再偷偷給你帶。”

紅衣少女親暱的一手挽住她的手臂,道:“謝謝凝夢姐姐,那我送你離開。”

彼岸花海。

仍舊是漫天的紅色,無邊無際。紅衣少女身坐其中,仿若與花海融爲一體。

“這偌大的冥界裡,我最喜歡這裡,花海無邊,悠閒自在。”清音喝下酒,喉中流過一股辛辣卻醇厚清香的液體。“你要偷偷看我到什麼時候,還不現身嗎?”

果不其然,清音旁邊的一株開得極豔的曼珠沙華似乎是抖了抖,花根挪動了位置,分開出些許距離,化出人形。

紅光閃過,露出了那人的模樣。整個人面朝着她跪坐在紅色花海之中,一身寬大的紅色華服包裹着整具有點瘦弱的身體,紅色衣襬長長的鋪散在地,仿若天邊仙子的綾羅裙,輕巧飄逸。

一頭烏黑亮麗的黑髮披散在身後,長到拖地,像是人間壯觀攝心的瀑布一般,散而美。輪廓深邃,明眉齒皓,竟是比女子都要美上幾分。但是皮膚卻是蒼白如雪,惹人心疼憐愛。額間的一株曼珠沙華豆蔻彷彿有靈魂,精美栩栩如生,能夠勾人心魄,妖豔而病態的美。

這人還真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他也不避諱害怕,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清音,沒有半分忸怩作態,清音倒是有點興趣。

“這裡大的隨便你去哪裡都可以,你來我這裡做什麼?”清音又是一口烈酒下肚,火辣辣的酒進到肚子裡似乎有一陣陣熱意。

那株曼珠沙華沒有說話,擡眸看她。若有不知名的人乍一看,可能還會以爲是一對新婚夫妻在此,一身紅衣滿面笑容。

“小妖怪,你怎麼不說話,是啞巴嗎?”清音湊近了些,一動不動的盯着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小妖怪的臉似乎有了點血色。

“沒、沒有,我不是啞巴。”小妖怪磕磕絆絆的終於說完了一句話。

喲?還會害羞呢?

紅衣少女惡趣味頓時升了上來,故意坐在他旁邊,兩人之間不留一絲縫隙。

遠看時清音只是覺得這隻小妖怪模樣生的妖豔,恍若是會攝人心魂的妖怪,還有些與面貌氣質不一樣的忸怩之情。這一湊近了才發現這隻小妖怪的眼睛倒是有些不一樣。

若仔細端詳看着,小妖怪那漂亮的有些過分的眼睛之下,是帶着淺淺滲入的紅色,和曼珠沙華的顏色一樣,妖冶的紅,詭異的紅。

“你這眼睛,還挺漂亮。”紅衣少女湊近了看,二人現在的距離不過咫尺,彷彿安靜下來時都能感受到彼此噴灑在臉上溼熱的氣息。

紅衣男子率先低下了眼,但也倒是沒有動,兩人之間還是捱得緊。

熟料紅衣少女下一秒做了一個更大膽的舉動。她忽而低頭朝着男子脖頸間輕輕嗅了嗅,似乎是頗爲滿意的點點頭,笑着道:“原來你身上會自帶花香味啊!”至於是什麼花,自然是是曼珠沙華了。

眼前之人的臉色似乎又紅潤了幾分,連帶着她剛剛嗅過的脖頸都變得紅色,耳垂上也帶了一層可疑的粉嫩色。

這麼純情?紅衣少女更加忍不住心中的惡趣味了。

紅衣少女一手抓住了男子寬大的衣袖之下的手臂,另一手憐愛的撫摸着他蒼白卻光滑的臉,居然發現他的皮膚異常細膩,竟是和女子可以一比。紅衣男子愣住了,睜大雙眼愣愣的看着她。

最後,她那在男子臉上作惡的手停留在了嘴角邊。帶有溫熱觸感的指腹溫柔的擦過飽滿的脣瓣,少女感受到了男子似乎抿了一下嘴脣,面帶深意的看着她。

“怕什麼?你不是經常會來偷看我嗎?不是因爲喜歡我?……嗯?”紅衣少女自動把他的一連串動作表情理解成了羞澀害怕。她對上他那雙深邃得裝滿星辰的眸子,有些癡迷的看着他。

“我不怕。而且,你醉了。”紅衣男子沒掙脫她,任由她在自己臉上作怪犯罪,一雙眼還是盯着她。

突然感受到腰間傳來的一股力量和陣陣暖意,紅衣少女輕輕的笑了一聲,慢慢的湊了上去。然而就在二人即將吻上之時,她停了,停在了兩人之間不過僅僅毫米的距離。

清音就這這麼個不成體統的姿勢把另一瓶還沒有喝過的酒推到他面前,“會喝酒嗎?一起?”

小妖怪愣了愣,沒反應過來的接過了酒,有模有樣的學着她跟着喝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