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請保持靜默,永遠不要再回答我。
終究必須離去,這柔媚清朗 ,
有着微微溼潤的風的春日。
這周遭光亮細緻並且不厭其煩地,
呈現着所有生命過程的世界,
即使是把微小的歡悅努力擴大,
把凝神品味着的,
平靜的幸福儘量延長。
那從起點到終點之間,
如謎一般的距離依舊無法丈量。
(這無垠的孤獨啊,這必須的擔負)
所有的記憶離我並不很遠,
就在我們曾經同行過的苔痕映照靜寂的林間。
可是,有一種不能確知的心情即使是,
尋找到了適當的字句也逐漸無法再駕御。
到了最後,我之於你,
一如深紫色的鳶尾花之於這個春季,
終究仍要互相背棄。
(而此刻這耽美於極度的時光啊,終成絕響)
——鳶尾花·席慕容】
五月,鳶尾花開花的季節,我出生的時節。
在那片開滿藍紫色花朵的山野旁,在那間破碎的土房裡,我的啼哭聲似乎是在爲了那些花兒奏響樂曲。那個用着粘滿汗水蒼白臉龐但卻始終微笑着的女人對我的到來充滿了爲人母的喜悅。
【“孩子,你就叫小全兒吧,以後的生活什麼都不缺,完完全全的……”】
那個我應該稱作爲“母親”的女人,在說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能睜開眼睛。她實在是太累了,因爲難產,她拼了性命才把我生了下來,而她,終於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我出生的地方並不是在家裡,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家在哪。那間破舊的土房只是野外的一間廢棄掉的房子,我在出生以後就一個人呆在那裡,我的孃親就躺在我身旁,我只知道使勁地哭,哭累了我也想要閉上眼睛睡了,像我的孃親一樣。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是後來我卻被人撿了回去,確切的說應該是被我的親爹撿了回去。
我叫席全,我爹是一佃戶主家的落榜秀才,我的孃親是鎮子上有名的攬香閣裡花魁的侍女。那年我爹在一連數次名落孫山之後便到攬香閣借酒消愁,在那裡認識了我孃親。我孃親也是有學識的人,他們幾番交流之後,漸漸地生出了情意。
我爹家是個極重視門風的人,我孃親想要離開攬香閣光明正大地嫁進去簡直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的爺爺以死相逼,讓我爹放棄我孃親,無奈之下,孃親還是沒能如願以償,甚至看着我爹娶了另外一戶人家的小姐,
那個時候,我孃親其實懷上了我,但是並沒有告訴我爹。她服侍的花魁小姐見她可憐,便和我孃親用攢起來的銀子讓我孃親離開了攬香閣那個對女人來說猶如噩夢一般的地方。
她沒有離開鎮裡太遠,因爲她無處可去,只好留在這個她最熟悉的土地上。她在那片山野旁的一間破舊屋子裡住了下來,好在花魁對她實在是好的不得了,時常給她送些銀子保她的生計。
我爹聽說我孃親懷了我的時候,正是孃親獨自一個人待在那個土屋裡想要拼命生下我的時候。
漫山遍野的藍紫色鳶尾花開得正是興頭,一眼望過去一片如海般的顏色,在青翠醒目的綠色之上搖曳着花姿。五月的風攜着花香闖進土屋裡,孃親的汗水將衣裳染透,身下的稻草被死死攥在手裡,她痛苦的聲音猶如在對天控訴命運對她的不公。
一朵融合着藍紫顏色的鳶尾花猛然從花枝上掉落下來,在青草上抖了兩下花瓣便安靜了。
我爹找到這裡來的時候,只是隨口吩咐了下人安葬我的孃親,然後隨意看了幾眼便抱起我回了鎮裡。
花落人去,我苦命的孃親最後一眼是從我的身上移到了外頭的那這些肆意綻放的花朵上吧?
每當我看着那些藍紫色的花的時候,我都會這麼想,我出生的那個時候,孃親到底是以怎麼樣的姿態活在世上的?她沒有去找過一次那個負心的男子,她獨自一個人艱難地生活着,她以她的命給了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機會。
我的孃親,是個堅強又倔強的女人吧。
我爹給我起的名字叫丁富貴,我小的時候一直頂着這個名字看着那個還算富裕的家一點點落寞下去。七歲以後,只要誰敢叫我一次丁富貴,我便掄起拳頭和他拼命,並且大聲地告訴他們——
“我叫席全!不叫什麼狗屁丁富貴!”
我那美麗的孃親姓席,叫席鳶,我要和她一個姓!雖然我只知道我的孃親在生下我後就走了,但是我隱約覺得,她是想幫我起這個名字的,每每看到藍紫鳶尾花的時候,我都會這麼覺得。
席全,小全兒,真是個好名字!
十歲那年,那個家終於煙消雲散了。是啊,一個只知道剋扣佃戶們農錢的地主,能興旺到幾時?我那不可一世的爺爺和一心只想做官的爹在一場大火中沒了影。
那個瘋女人,一把火燒了家,也燒死了她的公公和她的丈夫,可唯獨沒有燒死我。我躲在井桶裡拉住繩子待在井下逃過大火無情的吞噬,聽着那個瘋女人癲狂的笑聲。
【“叫你們都嘲笑我是石女!哈哈哈哈,叫你們想要娶別的女人來生孩子!我偏不如你們的願!哈哈哈!”】
大火停息的第二天,我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這個鎮子。也許我能夠去依靠那個善良的花魁,但是我知道她也是個爲生活所逼迫得十分可憐的女子,像我的孃親一般,所以我不打算成爲她的負擔。
十歲那年,我開始了我的流浪生活。幸好我有一副好身板,雖然吃得不多但是有的是力氣,一路走一路幫工賺點銀子。就這樣,我竟然從東遼那裡一個偏遠的鎮子走到了王都荊日!
尚屬於愣頭小子的我,有幸在十六歲那年遇到了貴人——擁有一雙和記憶中那抹藍紫色十分相近的眼睛的大將軍。
“你可願意進天策營爲國效力?”他的眼神十分冷靜,我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是個我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有威懾力的男人,也是個能夠只用一個眼神便讓我甘心效力的男人。
“可是我,啥也不會……這樣也能參軍?”我鼓起氣來問他。
他穿着銀色的鎧甲,紅色的袍子在他的身後獵獵作響,英氣逼人。他深藍色的眼睛直視着我,鎖着我的視線彷彿不讓我調開。他冷抿的脣輕啓了一條縫,聲音寒涼:“只要你願意,本將會親自教你。”
“我願意!”我脫口而出,根本沒有猶豫。
不知道爲何,我對藍紫色有着特別的依賴感。儘管他的眼睛是那麼冰冷,但我仍然感覺得到那冰冷之下的溫度,清晰又透明的溫度。
當他對我隱約中彎起冷硬的嘴角時,我似乎從模糊的記憶中描出了曾經的那個山野的輪廓,以及我幻想出生時的那朵落下的藍紫鳶尾花,它依舊在青翠的枝上炫耀着它無可企及的純粹顏色。
那個叫時非深的大將軍從那以後,親自手把手地教我學習刀法。我至今仍在用這把破雲刀便是他親自相贈,他說,一個男人,必須有一樣匹配自己的兵器,更何況是個軍人。
時將軍無論刀槍劍戟何種武器都有一般人不可企及的造詣,他選擇了教我刀法而不是劍法是因爲他說我更適合這種能夠劈荊斬棘的刀鋒。
【“每個人都有最屬於他獨一無二的一種風格,很多事無須強求,時間久了你自然會覺得什麼纔是‘最適合’。”】
時將軍的話我一向奉爲至理名言,事實上他說的很對。我覺得我在練習刀法的時候纔會有中心隨刀動的奇妙且痛快的感覺,而劍法,它確實不能將我身上所有的力量發揮到極致。
我不知道是時將軍教得好還是我自己生來就有這種天賦,破雲刀和破雲刀法爲我在戰場上殺出一條又一條的血路,一次又一次地完成時將軍的下達任務,一點又一點地爲我積攢軍功,然後自然而然地,我成爲了天策營的校尉,時將軍的左膀右臂之一。
左膀是連斐岸,我是右臂。
連斐岸是個老實巴交的穩重人,他的官職比我高,至少他是個將軍。他有着一張比我俊的臉皮,而我,部下們私下裡喜歡叫我“席長豆”,我的身體又長又瘦,因爲小時候沒有好好地吃飯所以根本胖不起來。
席長豆也比“丁富貴”那個該死的名字好聽上百倍!
知道我的身世的人也只有時將軍和老連兩個人,我在別人面前根本不願提起那個對我來說毫無可戀的童年,除了我的孃親、善良的花魁,還有那山野上遍佈開放的,炫目的藍紫鳶尾花。
無論和時將軍征戰到哪裡,我都會下意識地去尋找和藍紫色有關的事物,比如門簾、袍子、碗碟,甚至是路邊田埂裡小到幾乎快看不見的野花。
可我還是最喜歡看着時將軍的眼睛回憶那抹藍色,這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癖好。 шшш ¸ttκΛ n ¸c○
【“不要妄想從別人那裡編織你的回憶,那是不會完整的。”】
時將軍在我無數次偷偷摸摸盯着他的眼睛看出神的時候,這樣對我說道。他的神情和平時一般,沒有任何起伏,但我總覺得我那微妙的心思被他看得精光,無處可藏。
我窘迫起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連時將軍從我身旁走過我都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老連摘了一大把藍紫色鳶尾花舉到我的面前時,我這纔有所動作。
“這個是……”一個男人摘花給另一個男人,任誰都會感覺不痛快的。
老連撓頭笑了起來:“你不是喜歡藍紫色的花麼,我去巡視的時候正好看見了,就帶了一些回來,你看看你說的鳶尾花是不是這樣的。”
看着被他捏在手中的藍紫鳶尾花,我有些不是滋味。並不是因爲連斐岸是個男人,而是因爲時將軍的那句話。
別人不認識鳶尾花,可我認識。別人不清楚我的記憶,可只有我自己是最清楚的了。我的記憶,始終都是我一個人的,永遠無法從別人那裡獲得一星半點,然後慢慢用時間編織出來。
接過老連手中的鳶尾花,嗅着它輕盈的花香,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我似乎又開始在腦子裡幻想着我出生時的那個片段,我的孃親喚着我“小全兒”的名字,聲音輕柔溫暖。
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對時將軍的眼睛有半分的他想。我只是想,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那片山野,坐在綻放的鳶尾花中,靜靜地聽着那從遙遠天際下傳來的聲音。
一聲又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