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烈日像極了傳說中會下火的三足烏鴉,將大地烤的越發的炙熱。
猛然擡頭,除了刺目,只能看見一團模糊,然後眼睛中一片雪白。
李歡平用手扒拉着田地裡的玉米鬚子,有些想念姚哲。
即使是他擁有如此難言的心情,姚哲也肯定能想辦法逗個悶、解個趣,讓他心情舒暢。
馬不停蹄的遊逛了半天,李歡平突然有些累了,正好走到了當街,索性便找了顆大樹,在庇廕處坐了下來。
坦然的席地而坐,歡平的膝蓋微趨着,左腿自然的搭在了右腿上,腳尖輕輕的晃動起來。
不知道哪來的風將一片樹葉吹落在手上,他便拿了起來,叼在了嘴裡。
隨意的打眼望去,眼幕前有些空曠。
土路上光禿禿的不見雜草;民宅錯落有致的分散在路邊;斑駁的土牆落寞的矗立着…
村民們都去避暑或者午休了。
多少年了,六牌村的習慣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村子裡的人越發的老了。
渴望新生的年輕人,有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勇,一股腦的扎進了城市人海中,似乎只有璀璨的霓虹才能滿足他們慾望,拔出內心深處隱約可見的自卑。
有些人成功了。
他們開着奔馳、寶馬,衣着光鮮,出手闊綽的回村祭祖。
但更多的人失敗了。
他們遊走於全國各地,變成了人海中最不起眼的水花,最終他們也將魂歸故里,如春夏秋冬的循環往復。
天越發的炎熱,李歡平的額頭卻已經清爽起來,汗液在消退,有髮絲隨風浮動。
那是齊腰粗的槐樹上面鬱鬱蔥蔥的葉子把紫外線死死的擋住,留下的一片清涼。
李歡平狠狠地吸了一口帶着槐香的空氣,雙手撐着地面,利落的站了起來。
…
李家老宅在馬路邊,時而有拉煤車經過,留下一股濃重的汽油味。
歡平的奶奶躺在土炕上,土炕內側的窗戶四敞大開。
她喜歡汽油的味道。
即使老頭的辭世也未能改變她已培養多年的愛好。
氣味有些刺鼻和上頭,鐵門傳來了一陣響動。
老人眯起了眼,沒有絲毫起身的打算。
她知道是孫兒回來了。
這個時間,也只有孫兒了。
奶奶對歡平的放任,從小到大未曾改變,愛玩就玩吧。
自詡讀過幾年私塾的奶奶,寫起字來總像肚子碰了墨水的蜘蛛,歪歪扭扭。
李歡平未點破,她也從未提及。
在這個事情上,祖孫二人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奶奶經常提及祖輩的道理,經常輕咳一聲,然後如大話西遊裡的唐僧一樣碎碎念,即使沒有人真正的在乎。
親孫子則更不在乎。
在歡平看來,隨心所欲的活着比任何的道理都要大。
他經常不按時回家,有時候像泥猴一樣,有時候會掛了彩,還有時候被村民們堵在院子裡大罵…
一次次的勸說未果,讀過私塾的奶奶便死了心,放任孫兒肆意的胡鬧。
畢竟她不是真的唐僧,也沒有那唸的孫大聖滿地打滾的緊箍咒。
而她的孫兒也不是孫悟空,既打不上凌霄,也做不了那與天齊平的大聖。
只是一介終會長大的頑童。
歲月更迭,頑童一天天的大了。
孫兒的下顎開始冒出不算濃密的胡茬。
她偶爾還是會對着孫兒碎碎念,有時孫子會不耐煩的聽上一會,斷續的還會點點頭。
這便是長大了啊。
李歡平走到內屋,看着土炕上一動不動的老人,輕聲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鍋裡有飯,自己去吃。我說歡平啊,你這不吭一聲的就出去了,不跟我說也就罷了,你怎麼也得我告訴你爸一聲啊。這可不行啊…”
李歡平哼哈的應着,回身掀開用雪糕包裝和別針串成的門簾,來到了廚房。
絮絮叨叨的聲音卻誓不罷休一樣,仍隱隱傳入耳朵。
嘆了口氣,歡平揭開了土竈上的大鐵鍋。
蒸屜上放着貼好的玉米麪和排骨燉豆角。
這是小時候歡平最愛吃的菜。
但自從歡平經常和李福來下館子,他就像見了天的井底蛤蟆。
即使再次回到農村,他也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少年。
更何況農家的菜口重,傳聞吃鹽多的人力氣大,更利於田地裡的勞作。
歡平的奶奶深信不疑,炒菜放鹽都是用手抓。
大把大把的抓,生怕自家的孩兒們沒有力氣。
李歡平見過奶奶炒菜,所以每次回老家吃飯都會淺嘗輒止,而且會用清水過上一遍。
但這幾天除外,悲傷催發了食慾。
李歡平大口大口的吃着玉米麪和讓味蕾劇烈顫抖的排骨。
感覺力氣竟真的恢復了過來,並且還增加了少許。
吃完了飯,李歡平熟練的拿起水瓢,在水缸裡撈出半瓢有些發溫的清水,走進了院子。
院子的左側有“洋井”,需要水引子才能將地下的水抽出來。
歡平一下一下的摁壓着“洋井”的把手,直到水溫有了明顯的寒意。
拿開“洋井”口處的水桶,李歡平歪着身子直接將臉湊到了口下,一股子清涼傾瀉下來,將一層細小鹽粒從臉上剝離,那種爽快遠遠勝過了後來的洗面用品。
把廚房裡快要乾癟的水缸填滿,李歡平回到了內屋,像個活脫脫的大字貼在了土炕的另一側,這纔想起打回家也沒見李福來。
“奶,我爸呢?”
“你爸在你走不久就回鎮裡了,走得匆忙。”
李歡平這才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
在上樹村的時候,他也沒見到樑珍。
想到這,睏意一下子就減弱了許多。
李歡平揉了揉眼睛,直起身來,扭頭對着另一側的老人說:“奶,我回鎮裡一趟!”
“咋還說走就走,跟你爹一個樣,打小就不讓人省心,真是隨了根。”
奶奶一邊抱怨着,一邊從枕頭底下拿出十塊錢,遞給了李歡平,囑咐道:“這是你爸留給你的,怕你待不住,這纔多久,你也不陪我說說話,忙三火四的有什麼事…”
見奶奶滔滔不絕又將起勢,李歡平果斷的拿過錢,從炕緣上跳了下來,飛快的穿上鞋子。
“奶,您待着吧,我過兩天再回來。”
剛直起身子的老人還想在說些什麼,卻只看見了孫子的背影。
她嘆了口氣:“唉,都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了。”
語氣落寞,但聽不出喜悲。
就像她聞慣汽油味,她也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即使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她也很孤單。
因爲在丈夫的眼裡,她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子”。
古往今來,有太多太多的婚姻不是源於愛情。
雖然在了一起,但他們用盡了一生的氣力也走不進彼此的心。
彷彿兩條親密的平行線,即使距離再近,也始終無法交匯。
於是,李歡平的奶奶學會了自說自話。
而那些話,最終全部說給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