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夜半子時。
一彎細月高掛中天,本不甚明亮的月光經積雪反射,倒也在天地間映出一片通透銀華,可目視一二十丈。
河間府青縣木橋鎮鎮外,阿離赫與王文寶等人胯下駿馬紛紛噴吐着如柱煙氣,顯然是剛剛經過一番疾馳。
兩人眺望的對岸,正是齊國滄州界。
自從結義兄弟喬醜兒死在齊國後,王文寶時時刻刻想着報仇之事,卻屢屢被韓企先壓制。
於是,他將報仇的希望放在了阿離赫身上,日日攛掇後者教訓齊國一回。
可阿離赫始終未曾表態,直到昨晚亥時,忽然讓王文寶召集麾下馬軍,隨他出營
按說王文寶歸韓企先轄治,無令擅自出營是大罪,但他已鐵了心的要抱阿離赫的大腿,只要事後金人開口,便是韓企先也治不得他。
並且王文寶猜測,阿離赫按兵不動這麼久,又忽然行動,很可能是得了上頭貴人的指示。
再聯繫阿離赫海陵王親衛的出身,這貴人是誰,已呼之欲出。
若能借由阿離赫被那貴人看重,韓企先算鳥毛!
昨夜亥時二刻,阿離赫部、王文寶馬軍共計千人的隊伍出營。
半刻鐘後,韓企先纔得到消息,不禁暴跳如雷。
他一是惱兩人不將他這主帥放在眼裡,二來,兩人率部夜半離營,定然是要去尋齊國晦氣。
韓企先抵達界河北岸後,經過不斷努力,終於和南岸達成了某些默契只待此事平息後,雙方便會繼續推進商貿、場坊等更深度合作。
一旦開戰,這些大利於韓、郭兩家的協議還能不能執行,就不好說了。
原爲遼臣的韓郭兩家當年能絲滑的叛遼投金,就是爲了保存各自部曲實力。
打仗這事,漢、渤軍得不來多少實際利益,又總會被金人驅作炮灰.哪有和阜城做生意來的安穩!
由此,韓企先愈加惱火擅自行動的阿離赫和王文寶。
當夜,韓企先、韓嘗叔侄密議至深夜,直到天亮,遣一使者悄悄過河,面見阜城知縣。
這使者,耐人尋味
既隱晦通知了蔡思某些重要信息,表明韓、郭兩家和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沒有關係,卻又偏偏等到了天亮纔來
那阿離赫、王文寶已出發五六個時辰,即便南岸知曉了他們有所行動,也未必來得及阻止了。
說回初五夜。
阿離赫、王文寶兩部千餘騎,在岸邊休整片刻。
軍階比王文寶低了兩階的阿離赫猶如上官一般,發號施令道:“王都統率部自此過河,我再向下游去十里過河。”
王文寶也不覺難堪,抱拳後又道:“今夜我軍作戰目的是?”
打仗總要有個目標吧,比如拿下某個鎮子,陷了某座寨子。
可阿離赫卻道:“王都統隨意,只需將陣仗弄的大一些便是。天亮前撤回便好,我們明日卯時再於此處匯合。”
阿離赫的目標就是將齊國人激怒,能引得他們進攻樂壽大營纔好.若到那時,金廷總不會再對出兵與否爭論扯皮了。
約莫子時中,王文寶率部五百騎率先渡河
自八月起,便憋下的一肚子火氣,終於有了宣泄之機!
既然阿離赫交代了‘將陣仗弄的大一些’,王文寶再無任何顧慮,進入齊境後,直直撞入了一座不知名的村子。
寂靜冬夜,瞬間沸騰。
這座村莊,約莫有四五十戶人家,陡然響起的打殺聲、婦人尖叫、孩童哭啼只持續了幾百息便迅速沉寂下來。
手無寸鐵的百姓在有組織的屠殺面前,和螻蟻無異。
自始至終騎在馬上的王文寶停在村子中央,瞅見遠處的火光中逃出一名渾身赤裸的婦人,王文寶朝身邊親衛擡了擡手,那親衛馬上諂笑着遞上了弓矢。
王文寶張弓搭箭,箭矢化作殘影飛越了二十丈的距離,徑直透入後心,那婦人連呼喊聲都沒發出,直直撲進了積雪中.
瑩白的雪,迅速被猩紅的血侵染、融化。
“大人百步穿楊,李廣再世!”親衛忙用所知不多的成語恭維道。
王文寶尚未露出笑容,那撲倒婦人後方又追出幾名軍漢,領頭軍漢見婦人後背中箭,急忙上前查看,卻見婦人已死,不由大怒,朝後方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射殺了爺爺看上的女人!”
“憨驢!這邊是都統大人,你活膩了吧!”
親衛連忙呵斥道,被喚作憨驢那軍漢聞言仔細一瞧,不由嚇了一跳,急忙朝自己臉上抽了幾巴掌,遠遠跪地賠罪道:“哎呦,小的眼瞎了,衝撞了大人,大人饒小的一回吧。”
王文寶瞄了一眼,懶得和這粗漢計較,只對親衛吩咐道:“叫兄弟們快些!雞鴨牲口甚的就不要了,只帶些細軟,將房子燒了,咱們速速去往下一處.八月咱們在南岸折損了百餘兄弟,今次,要他齊國千人陪葬!”
那親衛急忙在村中將王文寶的命令吆喝一陣。
底下軍士只得戀戀不捨的丟棄已捆紮好的活雞活鴨,快速在各家各戶翻找一番,點燃房屋後重新集結,繼續向南
這座遭了無妄之災的小村子,迅速被大火吞噬。
其後,不到一個時辰,王文寶部行進的路線上,一個接一個的村莊被屠戮、焚燒。
皚皚大地上,多了一串光點。
王文寶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源於對齊軍的蔑視當年丁未時,他還是一名隊將的時候,帶着百來人就敢跟在十幾名女真金兵身後縱橫一縣。
不管是廂軍還是禁軍,見了他們便畏若猛虎,無一合之軍。
這齊軍比起周軍,更顯不堪。
再者,阿離赫的精銳金軍就在十餘里外幹着同樣的活,只要兩部匯合,便是滄州府城他都敢闖一闖,屠幾個村子算甚!
境內騷動,沿河駐防的武和、武肅兩軍自然不可能毫無察覺。
但詭異的是,兩軍軍營靜悄悄一片,沒有任何出兵阻攔的跡象。
反倒是武和軍外圍一座警戒小寨內,不斷派出探馬往武和軍大營傳遞軍情.卻如石沉大海,所有探馬進了大營就沒了音訊,駐在小寨內的武和軍隊將焦屠得不到上官任何指示,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
子時末,焦屠聽斥候報,金兵已屠四村、深入南岸十餘里,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懂甚時局,只覺眼睜睜看着金兵肆虐,不對!
“誰願同我出寨迎敵?”
骨架高大、滿臉絡腮鬍的焦屠站在數十名兄弟面前這麼問了一句,可除了他的胞弟焦猛,竟無一人敢吱聲。
廂軍懶散慣了,大冬天駐在野外營寨已讓他們叫苦連天。
至於出寨迎敵甚至有不少下屬暗自吐槽焦隊將沒事找事,瞎幾把充好漢!
沒看大營裡的孫指揮使都待在寨內不敢出來麼,就憑咱們這五六十個蝦兵蟹將,那不是送死麼!
你焦隊將勇猛,想當好漢自己去,俺們可不去!
似乎對眼前情形已有心裡預期.面容粗糙的焦屠臉上看不出任何失望、失落神色,卻從懷中掏出錢袋丟在了桌上,拱手道:“這裡有九兩銀子,是我多年攢下的。若當我是兄弟,你們分出五兩替我送回家給我老孃,其餘的,弟兄們分了吧。”
說罷,焦屠出門,翻身上了他那匹瘦馬。
胞弟焦猛忿忿看了眼往日稱兄道弟的衆袍澤,朝地上啐了一口,出門上馬,追隨兄長而去!
營房內一陣寂靜後,忽有一軍士猛地一跺腳,‘嗐’了一聲,也追了出去。有他帶頭,又跟出去七八人
待這些人都離去,營房內還剩餘的四十來人面面相覷,似乎有些羞愧。
卻有一瘦小漢子兀自辯解道:“焦隊將對咱兄弟們是不錯,但咱們家裡都有爹孃妻兒,總不能白白跟着他去送死吧.”
說罷,這人朝大家嘿嘿一笑,抓起焦屠丟在桌案上的錢袋掂了掂,道:“焦頭此去定然回不來了,這錢有九兩,咱們還有四十二人,每人能分得將近四錢,咱這就將銀子絞碎分了吧!”
“卞三兒,伱他娘還要良心麼!”
“肏你娘,這是焦頭留給他老孃的,卞三你敢打這銀子主意,老子宰了你!”
本來沉悶的營房內頓時罵聲一片。
那卞三一縮脖子,悻悻放下了錢袋,猶自反駁道:“跟我裝什麼好漢?有本事隨焦頭出營殺敵啊!”
這話一出,營房內再次沉默。
恰逢此時,營寨大門開合的聲音響起。
一屋人隔着營地柵欄看去,只見瑩瑩月光下,十來名兄弟騎着瘦馬疾馳而去,馬蹄奮進,揚起團團雪霧
一往無前,卻又顯得悲壯無比。
滄州牢城營。
早在王文寶燒殺第一座村莊時,潘雄已得到了消息。
得知金兵竟真的進犯滄州了,潘雄第一反應竟是興奮!
可牢城營內的其他人,卻並非都如他這般想法
當初答應陳英朗合力防禦滄州時,許多人抱了‘金人未必來’的僥倖心思。
夜半陡聞金軍竟真的來了,那份‘結識楚王’的投機心理迅速消散.比起小命,什麼貴人提攜都不重要了。
於是,從子時中,濟濟一堂的牢城營大廳內吵作了一團。
王五王六等綠林人士對出營與否猶豫不決,一直不出聲。
而許老茂等頗受潘雄照顧的死囚,最爲積極.他們原本就是死囚,那陳巡檢說了,若能立功,不但能洗脫死囚身份,甚至還有可能做官。
反正都死過一回了,還怕個卵子,不如拼個富貴!
最反對出營的,竟是以崔節級爲代表的牢城營公人.他們本就不愁吃喝,實在沒必要爲那看得見卻摸不着的富貴冒九死一生的風險。
眼看爭執不下,崔節級看了眼坐在廳中沉默不語的潘雄,上前道:“大哥!你倒是說句話啊!這可是幾百條人命!”
說了這句,崔節級忽然壓低了聲音,用只有潘雄能聽清的聲音道:“大哥若想求富貴只管去,但我和別的兄弟已說好了,絕對不會出營送死!”
潘雄眼中寒芒一閃即逝,嘆了口氣,溫和的拍了拍崔節級的肩膀。
隨後在廳內踱了幾步,期間和許老茂有一個隱蔽的眼神交流。
許老茂會意,笑呵呵上前那崔節級注意力都在潘雄身上,以至於突然出現在身邊的許老茂讓他怔了一怔,下意識道:“怎了?”
“崔節級”許老茂一邊親熱稱呼,一邊攬上了崔節級的肩膀,前者嘴脣翕合,好像說了句什麼,崔節級卻又沒聽清,不由主動將腦袋湊了過去,“徐老大說甚?”
“我是說”
崔節級只聽見這三字,忽覺頸間一涼,尚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那許老茂猛地用力一劃.
熱血如噴泉一般潑灑出來。
“你作甚!”
“許老茂!害我崔大哥!”
下方轟然而動人羣迅速分作幾撥,綠林人士第一時間靠左集合,囚徒則衝到了許老茂和潘雄身前,其餘人等站在了右側抱團。
而牢城營差役則留在廳堂中間。
這就是他們的現狀,既合作又防備,唯恐對方黑吃黑。
正吵鬧間,只見潘雄越衆而出,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箋在空中揚了揚,厲聲道:“休亂!某這裡有楚王親手書信一封!信中言明,助朝廷殺敵者,封官賞銀,不在話下!若敢阻撓滄州防禦大計者,視爲叛逆通敵,楚王特賜某生殺之權,誰敢不從.此爲下場!”
潘雄手指躺在地上的崔節級,一臉猙獰!
潘雄本就在滄州有些威望,如今又得楚王支持背書衆人紛紛被懾住。
但也有心思活泛之人想要湊近看看潘雄手中那信箋到底寫了什麼,可潘雄卻已將信箋快速收回,重新塞進了衣裳內。
只聽他又大聲道:“男兒沙場求功名,怕死就他娘當一輩子軟蛋!如今金軍犯境,是楚王給我等的機會,待戰後封賞之日,我輩跨馬遊街、前呼後擁、榮耀鄉里,爲母謀份誥命,爲兒蔭得官身,豈不比整日東躲西藏來的快意!
今夜,便是我等的青雲之途,誰敢阻攔,便是阻攔我等前程!兄弟們,隨某去謀番富貴!”
一席話講完,廳內登時一陣嗷嗷鬼叫.燃起來了。
‘跨馬遊街、榮耀鄉里’、‘爲母謀誥命,爲兒蔭官身’太煽動了。
廳內衆人,大多見不得光.潘雄爲他們描述的前程,太過誘人。
今夜,或許會死不少人,但衆人都止不住想.死的興許不是我。
子時二刻,牢城營死囚、差撥、綠林、道士和尚等等三教九流共三百多人,帶領只持了棍棒的全部囚徒九百餘,出營。
三家村,鄰村夜半響起的喧鬧,迅速驚醒了陳英朗和陸元恪。
兩人趕忙起牀登高一觀,發現數裡外的村子已是火光一片,隨即叫醒朱春、郭林等人。
“郭林,速去嬌姐她們暫住之處,讓她們組織婦人趕緊鑽地道躲藏!朱春往村北、元恪往村南,叫醒所有百姓!快去”
危機之時,終歸還是得指望陳英朗。
衆人各自領命,迅速分散於村內,陳英朗叫醒陶員外一家後,站在屋頂上着急的看着慌亂起牀的百姓,在郭林、丁嬌以及部分淮北民壯的帶領下往各處地道口匯聚。
三家村村口,有口破鍾,能起警示作用。
但陳英朗擔心鐘聲將金兵吸引過來,並沒有安排人去撞鐘。
是以,僅憑挨家挨戶敲門,定然需要些時間。
怕什麼來什麼.眼看還有幾十口人擁堵在地道口不及藏匿,村北已有一隊騎兵朝村內殺了過來。
陳英朗大急,瘋狂朝不遠處攙扶老人下地道的丁嬌和郭林喊道:“金兵來了,快,快!”
正此時,忽聽‘鐺~鐺~’幾聲沉悶鐘響。
極具有穿透力的鐘聲在子夜異常清晰,那金兵前隊聽到聲響,當即改變了前進路線,直直朝村北而去
雖然陳英朗看不真切,卻禁不住眼窩一熱,喃喃道:“朱春好小子,沒給咱藍翔學堂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