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大事,在戎與祀。
宣慶元年臘月,因齊金交惡,大戰當前,嘉柔於朝會中提出,欲往城外舉辦郊祀,安撫萬民、爲前線將士祈福。
御史大夫鞏少儀附議贊同,禮部尚書杜兆清猶豫過後也答應下來。
主要是嘉柔這提議,站在任何立場都無法反對百姓惶惶,嘉柔此舉不但可以給外界一個明確的‘朝廷支持楚王’信號,也確實能起到安撫民心的作用。
臘月二十六,嘉柔率百官出南薰門,舉辦郊祀大典。
儀仗、侍衛綿延數裡。
百官隊伍中的蔡源遙看接受萬民瞻仰的嘉柔,不由低聲向身旁的杜兆清道:“咱這位殿下,每次出手總能得着些便宜啊。”
杜兆清微微躬着身,低聲回道:“如今,萬事需以河北戰局爲先,殿下郊祀,對楚王利大於弊啊。”
“我自然知曉”
這郊祀並非可隨意安排,依周禮,三年方可舉行一次,由‘天子’親臨主持。
今次郊祀有‘爲前線將士祈福’一項,這是淮北系願意配合的關鍵,畢竟適逢大戰在即,‘師出有名’的道義和朝廷給與的法理認同,很重要。
可如此一來,原本‘攝政’的長公主經由這項重大儀式,必然在無形中收穫一波威嚴聲望。
通俗來講,以前的嘉柔是世人皆知的‘臨時工’,卻藉着郊祀,做了只有‘正式工’才能做的工作。
郊祀後,說不定某些迫於楚王威勢潛伏在朝堂內的官員,內心會生出些別樣變化。
在蔡源眼中,表面乖順配合的嘉柔,私底下這些小動作都是小孩子把戲.不過,眼下一切以河北局勢爲重,便是哄小孩玩,也要維持齊國目前內部團結。
同樣,因爲河北局勢,整個大齊似乎都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向了河北路。
就連京西路豪紳、當年因東京宣德門之變起事的程壁雍,也和圍追堵截了他兩年的京西路節度使馮雙元暫時休了戰,雙方似乎都要視河北路情況,再決定下一步的動作。
但論起關切之情,誰也不如淮北。
半數兵力北上後,淮北的警戒程度卻又提升了一個等級,不但將各村冬閒民壯組織起來訓練,甚至首次下發了部分刀槍兵器。
場坊中的男子,同樣需每日佔用一個時辰進行訓練,爲此稍微耽誤些許生產計劃,亦在所不惜。
場坊女工,每日的訓練內容則是‘清洗、止血、包紮’等急救內容。
總之,淮北這臺運轉精密的戰爭機器一旦發動,‘全民皆兵’絕非一句空話。
淮北遠離戰場,之所以這般,自是爲了防備周國藉機偷襲。
不過,周國淮西經略陳伯康,曾在臘月下旬特意派人給陳景彥帶了口信,大概意思是淮北淮南脣齒相依,淮南絕不會做趁人之危之事云云。
這樣的說辭,陳景彥信三成,但李騾子佈置在淮南的暗線帶來的信息,卻印證了陳伯康的說法.對岸一片平靜,沒有大規模軍士調動。
陳景彥這才放心許多。
倒是淮北宿州東的泗州,小有異動,坐鎮壽州的楊大郎已派一團新軍進駐震懾。
比起忙碌的淮北各軍以及各級官衙,民間冷清了許多.
兩萬多子弟兵離家,便多了兩萬多牽腸掛肚的家庭。
這個新年,沒了滋味。
灑金巷楚王府,同樣如此.即便今年府內多了三個小傢伙,可氣氛卻遠不如往年熱鬧喜樂。
臘月二十七,晚飯後,虎頭在阿瑜的監督下完成了三篇詩詞背誦、一篇古文背誦、一篇駢文謄寫後,揉着微酸的手腕來到姐姐臥房。
“阿姐.”
卻不想,推門而入後,卻見姐姐正坐在牀沿掉眼淚。
貓兒趕忙抹乾眼淚,假裝無事道:“作業做完了?”
“嗯。”
本來想找姐姐抱怨阿瑜姐姐佈置的作業太重,可見了姐姐哭紅眼睛的模樣,虎頭懂事的沒再給姐姐添亂,反而蹲在牀邊拉了姐姐的手,關切道:“阿姐,你怎哭了.”
在虎頭眼裡,貓兒亦姐亦母,堅韌卻又溫柔,虎頭想不出有甚事還能惹堂堂王妃哭鼻子。
“阿姐沒哭,眼睛有些幹。”不願在妹妹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貓兒嘴硬道。
虎頭那雙透着機靈勁的大眼睛在姐姐臉上睃巡一番,卻道:“阿姐,可是掛牽哥哥了?”
“.”
貓兒沒想到被妹妹一眼看穿,爲掩飾尷尬,便用綿綿聲線批評道:“多少年了,依舊改不了?明明該喊姐夫,整日‘哥哥’,不知道的,還以爲阿姐是你嫂子呢!”
“嘿嘿,習慣了.”
虎頭撒嬌一般,將下巴擱在貓兒膝頭上,仰臉朝姐姐傻笑。
自打有了身孕後,貓兒幾乎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明明虎頭整日待在身旁,貓兒卻在剛剛纔發現,妹妹竟有了大人模樣
那雙桃花眼,遺傳自孃親,是她們姐妹共有的外貌特徵。
臉蛋上的嬰兒肥,也有了逐漸消退的趨勢.身條逐漸抽高。
或許是營養好,如今剛剛十三歲的虎頭,身高已和貓兒接近,想來以後超過姐姐不成問題。
感慨之餘,貓兒打趣道:“過不了幾年,虎頭也該嫁人了。君如的兄長、彭旅帥家的大郎,都和你年歲差不多,虎頭可中意誰?”
長姐如母,如今又興早嫁,貓兒以說笑的方式談起這些,還真不算心急。
虎頭的成長環境中,從沒接受過正統的儒家教育,影響她至深反而是當初的玉儂老師、陳初、蔡嫿等人。
這幾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不諱談男女之情。
特別是蔡嫿,人家信奉的是遇見中意郎君,拉到牀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她和陳初,就是她勇於實踐的結果.
是以,不經意的耳濡目染下,虎頭也不羞於和姐姐談起男女情愛,但顯然,姐姐提起的這兩人,入不了虎頭的眼界。
“他倆啊!且,幼稚鬼!”
“.”
貓兒無語的捏了捏妹妹臉蛋,笑道:“伱們纔多大?”
“這和年紀有甚關係?有些人,十幾歲時已頂天立地,成一地英豪;有些人,十幾歲了還只會拿炮仗嚇唬女子取樂!”
虎頭說的一本正經,笑盈盈的貓兒忽覺妹妹這話裡似有內容,可不待她細問,虎頭反而搶先道:“阿姐,你方纔真的是想哥哥想哭了麼?”
“.”
貓兒有短暫的難爲情,緊接卻無聲一嘆,道:“你姐夫今次面對的局面,兇危遠勝以往。那金國近二十年從無敗績,萬一”
貓兒一哽,再說不下去了。
當年,她親歷過丁未之難,金人兇狠,是刻在骨子裡的童年噩夢,自是擔心官人安危。
可虎頭卻完全沒有被姐姐的情緒感染,反而撇撇嘴,以稍顯不屑的口吻道:“哪有萬一,金人以前未敗過,那是因爲他們以前沒遇見哥哥!”
“.”貓兒眨巴眨巴那雙自帶韻致的桃花眼,不禁好奇。眼下何止她自己擔心,便是陳景彥、陳景安等淮北高層,同樣夙夜難眠,唯恐淮北多年積累,在河北毀於一旦。
貓兒失笑,問道:“你怎對姐夫如此有信心?”
“因爲哥哥從未敗過!我信他這次依然能勝!”
同日,北去千五百里。
金軍先鋒抵達河間樂壽縣,命龜縮於城內的韓企先部,沿河修築營寨。
南岸一片死寂,只有零星遊騎隔河監視金軍動作。
翌日,臘月二十八,完顏宗弼中軍到達.
三萬多馬步軍,綿延數十里。
站在南岸阜城城頭,只見北岸金營旌旗遮天蔽日,充斥視野的黑色軍衣登時給人帶來一股席捲天地的壓迫感。
阜城北城,一面代表着陳初所在的碩大督帥纛旗,迎風招展。
明確告訴對岸,楚王大好頭顱就在此處,想取便來!
北岸金軍,僅僅休整一夜,便於臘月二十九晨間出營。
金軍主帥完顏宗弼之所以這麼着急,原因有三。
一則,此次金帝極力壓制海陵王完顏亮,力排衆議命宗弼掛帥,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此戰不但要勝,還要勝的漂亮。
二則,以往金軍南侵,多選在秋季出發,趕到戰場時剛好深秋初冬,利於金人適應氣候。而此次南下,因事發突然外加朝堂扯皮,留給金人作戰的季節窗口非常短。
必須在夏季來臨前取勝、並北還,所以要速戰速決。
三則,是金人刻在骨子裡對漢軍的蔑視.當年丁未,中原大地上時常出現幾十名女真勇士將上千漢軍驅趕狼狽逃竄的景象。
後,阜昌二年,金齊聯軍共同南下,將齊國邊境推至淮水一線.作戰過程中,金人發現這齊軍連手下敗將的周軍都不如。
以至於在他們心中,形成了一個‘一金當十漢’的固有印象。
此次南征,宗弼有女真六千,漢、遼、渤近五萬,如此兵力,橫掃齊國,兵臨東京纔算達成戰略目的。
晨午巳時,金軍先鋒官完顏普力率三千金國精兵、五千契丹兵,以寬達五里的扇面渡河。
而齊軍,僅在河岸南側兩裡外聚集了約三千馬軍迎敵。
甚至未敢憑藉河堤屏障稍加阻攔.這符合完顏普力對齊軍‘怯弱畏戰’的一貫印象。
完顏普力明白,齊軍這是準備等本方少部上岸不及佈防之時,以馬軍衝陣。
普力卻絲毫不畏.只要步卒抵擋片刻,待本方馬軍上岸列隊,區區數千齊軍,不過螳臂當車。
巳時一刻,登岸步卒已有千餘,後續大部集中在河面之上。
兩裡外,三千馬軍聚於一處,噴吐出的氣息,在人羣上方形成了一團淺白霧氣。
金軍千餘步卒列成防禦陣型,卻見對方依舊停在原地,以爲齊軍畏戰不敢前,隊列中的某些經年老卒不由怪叫了起來。
一時間,喝罵、嘲笑,充塞於寒冷曠野。
步卒對馬軍竟還敢如此狂妄挑釁,齊軍陣中微微騷動,和長子並馬於陣前的周良有所察覺,回頭低喝道:“穩住!等待信號!”
話音剛落,卻見遠處阜城城頭之上,一聲悶響,緊接一道拖着紅色尾焰的信號彈直上青天。
這是攻擊信號作爲此批馬軍的臨時總兵官,不善言辭的長子,也從馬背上回身,對身後衆多弟兄喊道:“楚王有言,今次爲十二年來,漢金兩軍首次於戰場正面交鋒,勝敗與否,事關中原千萬百姓民心,事關我漢家榮辱!此戰,有進無退!萬勝!”
“萬勝!萬勝!萬勝!”
三千將士三聲齊呼,馬軍隊列緩緩前行.
這呼喝之聲,震耳發聵,完全壓制住了登岸金軍的嘲諷笑聲。
一支軍隊能不能打,除了真刀真槍幹過之外,也能從某些精氣神中窺見端倪。
久經戰陣的普力沒來由的心下一沉.可這種感覺又讓他生出些許惱意,金國勇士連周國帝都都攻破過,眼前些許雜魚又算得了什麼!
這麼一想,普力大笑幾聲,回頭看了看河面上的大批屬下,朝列陣步卒喊道:“兒郎們,撐過一刻,待大軍上岸,將這些嬌弱漢兒殺個片甲不留!破阜城,斬陳初,老子再帶爾等嚐嚐那東京城的美貌小娘!”
這一聲喊,果然起了作用.如野獸般嘶吼再起。
界河冰面上,年僅十九的先鋒馬軍粘篤離,也聽到了上官的喊聲,不由一陣激動.
丁未攻破東京時,他年歲尚幼,自然沒機會參與,但他的阿瑪卻是當年一員。
整個少年時期,阿瑪每逢與人吃酒,便會談起那東京城的富麗繁華、小娘像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漢人如雞子一般的羸弱
總之,在粘篤離的心裡,那東京城就是一個予取予求的人間天堂。
如今,阿瑪吃酒吃死了,該輪到他去好好享受一番漢人的花花世界了!
想到這些,粘篤離有些走神,不防在冰面上滑了一跤。
“蠢材,快起來,上岸列陣!”
粘篤離所在的謀克百夫長,罵罵咧咧一句,繼續牽馬向前。
粘篤離慌忙起身,因着急又摔了一跤.卻在不經意間撥開了冰面上的浮雪。
老家就在極寒之地,粘篤離自然對‘冰’這種東西不奇怪,但讓他訝異的卻是透明冰層內,竟有一條手臂粗的竹筒。
少年人好奇心重,粘篤離趴在地上又抹開了左右浮雪,卻不見這竹子的頭尾。
正詫異間,粘篤離好像看見冰面下的竹筒閃了一下,緊接,一股毫無徵兆的巨力撞在了胸口。
直到飛在半空時,耳畔才傳來了接二連三的雷聲.下一刻,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以上帝視角看去,長達數裡的河面下,宛若有條蟄伏千年的巨龍欲要破冰而出。
伴隨着密集巨響,一塊塊堅冰猛地爆裂,冰塊、人、馬、夾雜着斷肢碎肉血霧,齊齊飛上天去。
轉瞬間,封凍河面變成了漂浮着碎冰和肢體的渾濁河水。
第一時間沒被炸死的,重重跌落水中,甲冑拽的人根本浮不上來。
高高飛起十餘丈高的大小冰塊,最終擺脫不了地球引力,以優美拋物線姿態下落,劈頭蓋臉砸在遍佈界河兩岸的金軍軍陣內。
霎時,人仰馬翻,巨聲懾的戰馬後退連連。
便是在北岸督戰的宗弼,也一臉茫然的喝問左右,“發生了何事!”
卻無一人能回答。
碎冰、殘肢之後,界河兩岸下了縹緲血雨.
尚在南岸列陣的千餘步卒,有人被震的七竅流血、委頓在地,有人被從天而降的冰塊砸凹了腦袋。
淋漓血雨中,倖存之人茫然望着彼此,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而此時,已衝至陣前的齊國馬軍竟絲毫不受影響.
最先反應過來的完顏普力,抹一把臉上血水,朝陣型已亂的屬下瘋狂喊道:“列陣!重新列陣!”
可倖存金軍不知是被這毀天滅地的偉力嚇傻,還是被巨聲震聾,一個個木呆呆的,好像完全聽不見普力的呼喝。
但對方,可不會等他們緩過神來。
當先一名巨漢,手持一根烏黑鑌鐵棍,兜頭朝軍官模樣的完顏普力砸下。
後方齊軍,直直撞入金軍陣中,狂飆突進。